苦铁是吴俊的号,就如昌硕是吴俊的字一样。然而,“昌硕”这个字比起“苦铁”这个别号来,不仅字义好,而且气局也大。因此,昌硕也就成了他自己以及后人称呼吴俊用得最多的字。他另外的别号,比如缶庐、老缶用得也比“苦铁”要多,原因也和我上面说得差不多。但是,我还是想从苦铁、画气等方面来谈谈我眼中的吴昌硕。
“苦铁画气不画形”一句,出自《缶庐别存·为诺上人画荷赋长句》。在我之前,也有人,而且不止一个,用“苦铁画气不画形”为题,评述他们眼中的吴昌硕。但是,他们的所有文章都聚焦在“画气不画形”五个字。至于,“苦铁”二字,则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种“忽略”当然和个人的写作侧重点有关,但也不排斥知识储备上的某种空缺。一定程度上说,若无“苦铁”这个号,吴昌硕的“画气不画形”不是不行,而是没有我们看到的这么沉雄与厚重。
吴昌硕艺术的中年和晚年,断断续续,刻了很多方“苦铁”,但不是一直用在书画作品中,而是偶尔用之。翻阅他的作品,以“苦铁”二字为内容的印,每过一段时间,就又会见到。偶一用之,却常常忆起,这内在的深意,除却佛洛依德、荣格们的潜意识,是否还有我们自身文化中的深层意味?
谈这个问题前,我先拐个弯。
人类学家克罗伯曾经有个疑问:为什么天才成群地来?克罗伯本人如何思考这一问题,不得而知。但是19世纪中叶的中国,在我们称之为海派的画家群中,我们的确看到了中国绘画史上的一群天才:虚谷(1823-1896);赵之谦(1829-1884);蒲华(1839-1911);任伯年(1840-1896);吴昌硕(1844-1927)。在这个天才集群中,我突然想到一句古语:“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然而,这句话,只适宜天资有欠的“蓬”。如果都是大树的基因,那结局便是相互辉映,竞相出彩。这便是我所理解的“天才为什么总是成群地来”的原因所在。
在“成群的天才中”,吴昌硕又是最为突出的一位。
吴昌硕曾题有一跋:“画之所贵贵存我,若风遇箫鱼脱筌。”若风遇萧,如鱼脱筌的吴昌硕,也的确从名手如林的“海派”画家群中脱颖而出。在诗、书、画、印四个方面,吴昌硕都可树旗。因此,当我们谈论吴昌硕的艺术地位时,首先面临的便是谈论他哪个方面的成就的问题。比如是谈他的书法,还是谈他的篆刻?
本文主要谈论他的绘画。他在书法、诗歌、篆刻方面的成就只能留作他篇了。
谈论海派离不开吴昌硕,谈论吴昌硕也离不开海派。继虚谷、赵之谦、蒲华、任伯年之后,吴昌硕把海派绘画推向了中国绘画史的新高度。这样说,没有错。大多数人也是这样说的。但是,我要说的是,吴昌硕把海派绘画的哪个方面推向了新高度?论人物画甚至技法的全面性,他不如任伯年;论山水画,不仅吴昌硕,即就整个海派来说,其成就也不足以成为中国绘画史的一个方面。因为,海派画家群之杰出者,皆以花鸟名世。而吴昌硕恰恰是把海派绘画中强调的金石气、以及以书入画、以印入画、以文如画的各种主张发展到了新高度。
谈论文人绘画,谈论海派,总离不开“金石气”这个概念。可是,什么是金石气?
一种流行的说法是:“金石气,是中国传统书法中的一种苍茫、浑厚、朴拙的表现样式,金为刀具,石为石碑。”还有一种说法是:嘉道咸同时期金石考据学大盛,因之有金石画派一说。”这种几近废话的表述,并不能帮助我们对“金石气”这一概念做出建设性阐释。事实上,“金石气”这一概念的根脉在于八卦里的乾卦。在乾卦里,金石气表征的是高层面、高规格、苍雄、高古,公认的法则。
我们知道,书画创作中,最易出现的是随意性、轻浮等动作。而“金石气”恰恰是对“随意性”的制约。它使得轻浮、随意的书写回到轨道(规则)上来。这才是“金石气”在书画创作中的作用与意义。舍此,书画也能成立,却可能是另一番景象。当我们谈论“金石气”时,表面上是在谈论骨气、硬度,内在里却是讲求的是“金石气”特有的贵气和高度。
有“金石气”做底背,吴昌硕的艺术“大器晚成”。
有明以来,尤其是赵之谦之后,大写意花鸟在“金石气”的砥砺下,从书法、篆刻、诗词中汲取养分,到吴昌硕,终至顶峰。以情趣论,齐白石的作品要比吴昌硕的作品有趣儿,也好玩。但以笔墨之厚拙论,齐白石又不如吴昌硕。画坛之上的“南吴北齐”说,也绝非划江而治,平分秋色,而是各有千秋。准确地说,吴、齐二人,都分别是中国大写意花鸟发展谱系中的一个重要节点。
谈到大写意花鸟,我们不能不说徐渭、陈淳、八大山人。而对吴昌硕影响大的,还是徐渭和八大山人。
梅墨生在比较徐、吴笔下的紫藤艺术时说:“(二人)同在奔放淋漓,同在均以草书入画,异在徐画更有天趣,而吴画更重视‘以作篆之法写之’,因而更具金石篆籀气。吴顶礼于徐,但也自有见地,学徐而有自创,因而在《题画梅》诗中说:“青藤老人画不出,破笔留我开鸿蒙。”“吴昌硕的画风淋漓奇古,淋漓渊于徐渭,奇古源于八大山人。”如此之说,颇有道理。但是,我们还是必须指出:吴的自开面目,主要还是得益于他的“金石气”。在“金石气”上,他优于徐渭。
吴昌硕名俊、俊卿,初字香补,或作香圃,中年后改字昌硕,亦署仓硕、苍石,别号缶庐、老缶、老苍、苦铁、大聋、石尊者、破荷亭长、芜青亭长、五湖印焉等。这些名号中,我看中的是“苦铁”。
前文,我已从乾卦解析了“金石气”这个概念。这里,就“苦铁”这个号,我再从五行中考察一番。
日常生活中,人们总是喜欢甜,回避苦。然而,甜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易于遗忘,而苦涩却让人记忆深刻、经久难忘。为什么?很少有人思考这一问题。其实,从五行来看,甜属木,易挥发;而苦属金,易沉淀。这也是人生记忆中,苦难记忆总是久远的原因所在。这一点,包括吴昌硕本人也未必完全有认识。
1884年,41岁的吴昌硕刻下苦铁这方印。在印的边款中,他刻下了这段话:“苦铁良铁也。周礼典口口丝则受功而藏之。郑云:良当作苦,则苦亦良矣。甲申春,昌硕记。”此边款中,除去磨损的,不可辨认的两字,在剩余的文字中,我看不到吴昌硕把“苦铁”的寓意回溯到了五行学说的思路。他只是朴素地认为“苦铁”就是“良铁”,却不知道“苦”为何是“良”。我们常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为什么“苦口”的利于病,而且是良药?就是因为“苦药”可以沉下来,发挥药效。吴昌硕自号“苦铁”,他本人未必想到这层意思,可是,如此命名,却有天降于人的巧合。我也相信,正是这种天分中的巧合,促成了吴昌硕在“金石气”中成就了自己的艺术——不仅高规格,而且传之久远。
吴昌硕的作品饱满、鲜活、写意求神。吴昌硕自己说:“苦铁画气不画形。”后来,很多人写文章也以此句作为标题,但论述点都是“画气不画形”,进而由此进入整个中国大写意绘画谱系。比如,黄公望提出的“画不过意思而已”;徐渭的“舍形而悦影”等,都与吴昌硕的“画气说”有着血脉上的关联。他们以此出发论说吴昌硕,当然很有意义。但是,他们的论说没有回答这样的问题:吴昌硕能否“画形”?换句话说,吴昌硕能否像任伯年那样“画气”也“画形”呢?答案是:不能。
吴昌硕有一个很厉害的朋友圈。年轻时,他就向俞樾学习文字学,在诗文方面用功颇深。30余岁偶涉画事,但造型的基本功不行。60岁以后,“大器晚成”的吴昌硕很少画需要造型功底的人物画,而是专攻花鸟。而且,即使专攻花鸟,也不画飞翔的鸟,并且主要以讲究笔墨或说易于发挥笔墨的梅、兰、竹、菊、松、石、紫藤等为题材,以己之长避己之短。
作为开宗立派的绘画大师,吴昌硕的画路并不宽。但是,在并不宽的画路中,吴昌硕把自己的旗插在了中国艺术的最高峰之上。这是他的成功处。除此之外,诗词、书法、篆刻等领域的建树,也使得吴昌硕不宽的画路并不给人狭窄的感觉。
吴昌硕的一生大体分为三个时期。29岁以前,基本上是逃难时期,颠沛流离,深味人生之苦;29岁至60岁,是其人生的中期;60岁以后是晚期。人生中年,吴昌硕广收博取,与吴大瀓、吴平斋、潘郑盦三大收藏家交往的同时,还和杨岘、高邕之、吴伯滔、蒲华、任伯年、重铁老、沈石友、虚谷、张熊、胡公寿等师友过从甚密。他一生很少北上,最远到过山海关,但时间都不长。同时,他不仅做过吴大瀓的幕僚,还做过一个月的县令。虽然时间都不长久,却丰富了他的经历——军旅、官员。必须明了的是,有着军旅生涯和从政经历的艺术家,其人生情怀和艺术风格是和纯粹书斋出身的艺术家有着本质不同的。我曾比较过苏轼和辛弃疾。二人都是豪放词的代表人物。书斋出身的苏轼,一曲大江东去,风云激荡。但在全词末尾却是“一樽还酹江月”,是典型的书斋文人试格调。辛弃疾呢?酒醉之后,依然“挑灯看剑”。难怪古人要说,辛弃疾的雄强,苏轼达不到。
曾有人说,对传统文化的复兴是民国艺术的明显特征之一。这一点,在吴昌硕这里并不完全妥当。因为,吴昌硕完成的不仅仅是“复兴”,还有发挥和光大。如果没有吴昌硕对于传统艺术“光大式”的发挥,晚清乃至民国的艺术便会低了很多。吴昌硕在传统艺术集大成的基础上,又把传统艺术推向了新的高度。
如果说不善于画飞禽走兽,是吴昌硕作为画家的“硬伤”的话,而长于作竖轴,不善于作横卷,则是吴昌硕绘画的又一短板。从这方面看,吴昌硕说自己“我性疏阔类野鹤”还是比较写实的。在时间的长轴上,吴昌硕多“长吁”少“短叹”。这一点,从其早年的章夫人殁后二十二年,吴昌硕还能深情写出“别来千万语,念意苦难诉”的诗句不难看出。吴昌硕不仅情长,而且长于纵向表达。
古人谈文论艺,讲求言志。所谓诗三百言志而已。但是,情有深浅,志有大小。倘若情太浅,志太小,其所言之志也大不到哪里去。吴昌硕一生的艺术以“金石气”为底背,长气大志,一吐为快。
在众多评价吴昌硕的文字中,我喜欢胡公寿题赠吴昌硕《苍石图》的一句话:“瞻比苍石,风骨嵌嵌,颓然其形,介然其骨。”这说的是吴昌硕的画,也是吴昌硕的人。谈论吴昌硕,便不可避免的要把他和其前后艺术家作对比。限于篇幅,也限于比较的维度,本文不再一一。于此,只说一句,如果要拿其他的艺术家和吴昌硕比较,不论前朝,还是后世,一定是最优秀的艺术家。否则,他们到不了吴昌硕的身边,而且,你也不好意思拿非一流的艺术家和吴昌硕作比较。
陈传席总结大师时,立了个标准:包前孕后。吴昌硕正是这样的人。他的艺术,前包赵之谦、蒲华,后孕齐白石,言之为大师,实不为过。他酝酿的不是中国艺术的小天气,而是大气象。大象无形。
“苦铁画气不画形”,当然与这样的审美主张有着内在的美学关联,但避己之短,也是一个不争的艺术事实。“画气”的吴昌硕终成一代大师,不完全因为他画“气”,而在于他艺术修为上的全面配置——诗、书、画、印。支撑这一切的便是“金石气”,而“苦铁”这个别号恰恰隐于其中。如果说“苦铁画气不画形”之所以有大成的话,还不完全在于“苦铁”是吴昌硕以为的“良铁”,而是内蕴其中的“金石气”的饱满与鼓荡。
追求“金石气”的画家很多,但走到最高处的是有着“苦铁”这个别号的吴昌硕。这期间,有偶然,也有必然。
(文章来源:南艺当代视觉艺术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