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郑奇
我是听着春江花月夜的曲子,看着张尔宾先生的画写这篇评论的。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最美的诗篇,虽然名家辈出的唐代孕育了李白、杜甫这些无法超越的大家,但《春江花月夜》孤篇横绝,我认为绝不亚于李白、杜甫所创造的最美的意境。
品读着张尔宾先生的画,欣赏着《春江花月夜》优美的曲子,脑海里流淌着张若虚优美的诗篇,仿佛呼吸着弥漫花香的空气,直入心脾。正是耳目之虞,斯有甚哉?!
张尔宾先生整幅画卷描绘的是春江花月夜的诗意,但是在章节的取意上又是根据音乐的段落来布局的,全幅分为江楼钟鼓、月上东山、风回曲水、花影层叠、水云深际、渔舟唱晚、洄澜拍岸、钦乃归舟、尾声九个部分,各个部分既可独立成章,又浑然一体,体现了作者在布局上的匠心独运。
如果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与画完美地融合为一体并非一件简单的事,那么,诗、画与音乐的融合就更加不容易。音乐的表现形式与绘画截然不同,一个借助声音,一个借助笔墨,二者判若天壤,要想使之结合起来,必须找到它们的共同点。让人欣赏不已的是《春江花月夜》的诗篇与曲子表达的意境和情感取向是一致的,而且诗歌与音乐的节奏、韵律也是可以合而为一的,但尽管如此,不等于音乐与绘画的结合就已经顺理成章。落实到中国水墨画创作仍是一次高难度的艺术创造。
张尔宾先生创作的春江花月夜诗乐画卷,他的画中不但有浓郁的诗意,而且还有潺潺流淌的音乐。画面随着乐音的起伏或平缓,或激扬,或朦胧,或敞亮,或轻歌曼语,或急管繁弦,或如情人呢喃低语,或如壮士高歌嘹亮,春夜的如梦如幻、幽美迷人,离人的缠绵哀怨、忧伤叹息,美景常在而韶华易逝的感慨,尽在其中。尤为难得的是,这幅画将音乐和诗篇描绘成美景,并非仅仅是诗和音乐的图解,而是在音乐和诗的导向下另有一番创造。对人生的慨叹,用诗是容易表达的,用音乐表达也不算太难,而用山水画来表达,是很难的。让人看着画面山水便能发人生之慨叹、思古之幽情:谈何容易?!这也许是《春江花月夜》长期没有山水画作品出现的一个原因吧。张尔宾先生的画将诗篇的这一主题作了精到的阐释,将《春江花月夜》中对宇宙人生的深沉思索和慨叹灌注在整个画境中,在专注于描绘大好春光的同时,更将对宇宙人生思索追问的深沉主题抒发得淋漓尽致,成为画中始终荡漾的人文情怀。
张尔宾先生是一位文人画家,他深信陆游所言“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他将绘画视同呼吸,但他专于绘画的同时兼收并蓄,广议博览,他醉心文学,喜收藏,好音乐,广交名伶,还对昆曲有浓厚的兴趣,而这些之于他也绝不仅仅是文人雅事,他从中汲取了丰厚的营养,他曾写过这样一首诗:“月明云淡露华浓,袅袅清音伴画翁。登台心存新意匠,临池手系水磨功。挥笔如做念唱打,行腔亦有泼写工。吴带当风舒长袖,载歌载舞走蛇龙,听曲作画赏心事,粉墨丹青自相融。”从诗中可以看出他对音乐、绘画、戏曲的深刻理解,以及对各种门类艺术之间共通性的领悟,这些对于他的绘画创作来说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这些丰富的学养充实了张尔宾的艺术人生,也使他绘画中的人文情怀溢于言表,而《春江花月夜》无疑是他对音乐、诗歌深刻领悟的结果。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大费周章地描绘良辰美景的绚丽迷人,但是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他这首诗的终极目的就在良辰美景,那么这首诗就落了俗套,也不会在文学史上具有如此显赫的地位,他的终极关怀在宇宙人生,这就使诗的意境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抒情的方式大致有两种:一种是直接抒情,一种是借景抒情。春江花月夜无疑属于后者。
春江花月夜开篇是对美景的倾力描述:“春江潮水连海干,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这一部分可对应绘画中的江楼钟鼓、月上东山、风回曲水、花影层叠部分,可以说绘画的基调与诗篇以及音乐的基调是完全一致的,云淡风轻,恬适惬意。绘画开篇以浩茫的江水开篇,与结尾处浩茫的江水相互呼应,但是开端与结尾又有明显的区别,开篇轻柔舒缓,只以淡墨微染,如同文章起承转合的起势,伺机而动,将发未发,渐趋高昂,与音乐的基调也正好一致。在作品的尾声部分,作者并没有将其作为作品的结尾来描绘,反而热情高涨,大笔挥毫,豪气干云,形成作品的又一个高潮,使作品在高潮中落幕。尾声部分水天一色,宇宙苍茫,使人胸中勃勃,意犹未尽,不禁联想到“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境界,于平平坦坦中见浩浩荡荡,这是作品异于庸常的高明之处。
诗篇前半部分通过对春江、明月、芳甸、花林、流霜、白沙、江天等意象的描述,引出的是对宇宙人生的深沉思索:“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与此相一致,张尔宾的画始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和如梦如幻的苍茫,使之在塑造良辰美景的同时不致流于浮华,而是通过清风明月这些美景的塑造,抒发对宇宙人生风云变化的感慨。在画卷“洄澜拍岸”一节中,怪石嶙峋,惊涛拍岸,狂风怒卷,使人如临其境,这一节是音乐的最强音,也是绘画的高潮部分,更是诗篇所透析出的强烈的感慨,张尔宾将它们融合得了无痕迹。
诗篇由对宇宙人生的思索又转向具体的离愁别恨,使得具体的离愁别绪有了更普遍的意义:“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蒲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而在绘画中张尔宾以"?G乃归舟"进行描绘,千帆竞渡,是归家的离人?还是远行的游子?诗篇最后以“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收尾,余音绕梁,韵味悠长。而绘画的尾声也是天地苍茫,诗情荡漾。
在张尔宾先生的整幅画卷中,看不到丝毫的人间烟火气,看不到人世的躁乱、纷争,他给我们描绘了一位仙风道骨的幽人雅士闲庭信步时所看到的景致,是铅华洗尽的宁静淡泊,可说是得自然本真之气。非宁静无以致远,非淡泊无以明志。淡泊之美在绘画中一向最受推崇,中国文人一向以宁静淡泊为山水画之最高境界。中国文人在“五色令人目盲”的原则指引下,首先找到了一种最适于表现淡泊美的审美形式——水墨画。寓动于静,寓充实于空灵,寓无限景象于迷蒙恍惚,在水墨世界中尽情挥洒自己的淡泊情怀。但是淡泊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表现,也不是那么容易欣赏的。欧阳修曾说过“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近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明代的李日华也说“绘事必以微茫惨淡为妙境,非性灵阔彻者未易证入,所谓气韵必在生知,正在虚澹中所含意多耳。其他精刻逼塞,纵极功力,于高流胸次间何关也”。由此可见,淡泊是极难达到的境界。要想画出淡泊之意,非得画家本人也有平淡冲和的性情、有淡泊阔彻的心境、所谓“精神的淡泊,是艺术空灵化的基本条件”。水墨空灵境界中跃动的生命感,首先是艺术家的生命活力所赋予的,而《春江花月夜》所具备的宁静淡泊的意境无疑是张尔宾先生自身具有的气质所赋予的。
这组画中,画得最为动人的是水,从头至尾,作者用了多种不同的方法画水。起而以空白为水,略加烘染,如烟如霭;继而层波叠浪,继而急流?旋,继而堆花拥雪,最后归于烟波浩淼,不但竭尽水之变态,呈万千音乐节律,如泣如诉,如奏管弦,而且各种笔法之间自然衔接,天衣无缝,展现了画家天才的驾驭能力。
张尔宾先生淡泊名利、谦逊厚道的品质在金陵画坛是有口皆碑的,他六十岁时才在朋友的怂恿和“逼迫”下举办第一次个展,在画展自序中他写道:“在书画名家如林的金陵古城,我算老几。我只不过是一只先飞的笨鸟,尽管飞得很吃力,很孤独,但却也很从容自信;尽管曲折,可是按自己的线路一直飞到现在。”
在我们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画坛的追名逐利现象也水涨船高,正因为此,张尔宾先生不慕名利、潜心艺术的这种操守更显得难能可贵。或者,这也正是《春江花月夜》创作成功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