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造化方寸间
——品读韩美林“天书”有感
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宋建明
摘要:
在造型艺术界,特别是指向当代都市生活的艺术设计及其教育领域,呼唤中国设计风格的复兴,无疑是这个领域内的有识之士为之努力的。最近的几十年来,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积极展开探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韩美林的探索,特别是他的“天书”创作,对中国造型文化与中国文化精神关联的思考,提供了有力的实验证据。本文试图用分析法来揭示“天书”内涵对设计造型教育的意义。
关键词:书法 图形
中国味 传统 现代风
“天书”
如今艺坛上冠以“天书”的作品不少,“天书”之名乃是作者对自己作品一种的称谓,本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究竟的。但是,近日赏读韩美林先生“天书”,又听先生述及成就“天书”的往事,期间因果缘由,让人感叹,也得启示。
先生得“天书”缘,起自半个世纪前孩童时期的一次玩耍,家乡的“土地庙”的土地爷塑像背后的那个洞窟,顽童从中掏出了一部《六书分类》书谱和制印工具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有如神授,点醒了幼年的那份好奇心,从此,他便与这种“字型图画”结缘,开始了先生孜孜不倦、终日劳作不已点画涂抹的生活,也开启了近一个甲子,先生为艺敢做敢为、可悲可喜和可歌可泣的生涯。
被先生称作“天书”的是他近年来书绘的一批数以万计的象形文字般的图形。审读这些图形,我们不难感受到它有直接和间接两个来源,所谓直接来源:主要来自远古的文字本身:如甲骨文、钟鼎文、篆书、金文、泥封、印章……;所谓间接来源:则来自古代的岩画、图案、部落图腾、族徽……等等那些与文字同源的图案。这些图形均来自他长期在研究中国传统造型艺术中收集起来的那些无可考的原始含义,又具有象形意味的字形。
“搜寻那些‘无家可归’、‘无祖可考’的废弃了的遗存,那些‘义不明’、‘待考’、‘不详’、‘无考’或一字多释、不知其音、不知出处,有悖谬、有歧义或专用字、异体字或体字等生僻字;甚至一些符号、记号、象形图画、岩画……等等弃之不用的资料、实物、现场发现的这些‘天地大事’都记在另一个本子上。当时也没有考虑怎么用,先记下来再说,其它没想那么多。”“对待古文字的考释上,虽然现今还不能有一个‘甲骨文法帖’、‘金文法帖’、‘古象形文化法帖’、(包括岩画、刻画符号等文化)。在这个‘百家争鸣’的古文字论坛上,对拍不了板的古文字、无法考释而编入附录的字”。(韩美林语)
在先生看来:“这些文字不仅仅是古文字学的事,是历史学、考古学、美学、结构学……诸多学科面对的巨大财富。它不仅是中华民族的财富,它更是世界人民的瑰宝。若让它永远‘废而不用’的话,世界文化一定是一个最大的遗憾”。为此,他选择了他自己对古文、古文化的看法和角度。
几年来,我已得到先生多批复印“天书”的书稿。有闲时细看这些图形,每图不仅有个性,而且彷佛有灵性;它们或轻盈、或厚重;或古拙、或新巧;或版刻、或灵动;或自然、或雕饰;或简或繁、或刚或柔、是似而非……,笔法自信,纵横成章,各具特色;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其美感是中国的,是现代的,是美的精神,是有传统文化底蕴的……。这些字形图形均以书法的形式呈现,字形肩胛结构与传统的汉字一脉相承,平整有序,气韵生动,丰满稳健。方寸间,集单纯的点、线元素演绎其中,造成万千变化,这些点线既划界空间,凸显结构,呈现图像,显露含义,又展现美感,更彰显中国书画之学独特魅力。
先生开写“天书”,是近些年的事,但是,前期收集资料和酝酿却历经几十年。正是因为对这个历程有了较为深刻的理解,对这部“天书”的敬意,超越了单纯对个体字形图案审美的体验,而自觉地会联系到当今国际境遇下,如何建构生成和演绎具有中国现代意味形象的创作思想的方法体系的思考。透过“天书”,先生艺林跋涉和留下的足迹,无疑是我们展开新设计教育思考和研究绝佳的范例。
“功”与“成”
先生收容的这些“无家可归”的被遗忘原本含义的散字孤图,经他的手书写,便被“韩氏造型格式化”过,“韩氏”造型风格表露无疑。这种风格无论如何不是“洋的”,因为,韩先生根生于本土,来自传统,他压根就不想是“洋的”,他对传统的了解,对民间艺术的酷爱,他不认为在国际艺术评判台上,来自中国传统艺术源流的中的艺术,逊色于“洋的”艺术,甚至,他认为不少地方优于他方。因此,他的自信来自对自己文化身份的认同,来自自尊。以他的个性、悟性和他的用功程度,必定要达到令人仰止的高度。
传统艺坛,讲究练功。我们先师辈讲究艺不离身,讲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讲究“功到自然成”,讲究“出神入化”。遗憾的是如今的设计界,甚至设计教育界,唯见忙“活计”,不闻练功心。(不知道终日端坐在电脑前用功,是否也算一种练功。只是对“手”的修炼,不论是“手绘”还是“手作”,都在电脑技术面前,大大地迷失了)。
先生的功夫,来自中国本土,是“功到自然成”最好的案例。平日看先生书写作画,龙飞凤舞,点画潇洒,落笔成型,自然流畅,实在是一种享受。透过这种潇洒飘逸之气,来考察先生的创作,不难看见三尺冰冻背后,寒暑不分的练功。其中,最引我关注的是他特有的练功方式,在速写本上的绘记。可谓其:“法宝”——特制的速写本,这种本型方正,尺半见方,厚约三厘米,上面画满了先生平日的形象手记:如形象百科全书般记录着人体、动物、花卉、各色图形成千上万。所有图形均似适合图形,相互填充,相当完整,全无草率之感。由此可解读先生造型实验中“造险”与“破险”的心路游戏的痕迹。先生说:他十天半月便会画完一本。而且,每日随先生兴起,面对丈六丈八画幅,墨溅彩化,笔落神出;一日过去,就见画作满铺画室,如此勤奋,如此旺盛的创造力,古今罕见。这是先生日常形态练功的记录,日积月累,练就先生信手挥洒之功。
一次,据悉先生在京住院,很是不安,借赴京之机,专程前往看望。周夫人告知先生刚刚回家,我便登门探望。谁知进门,便见先生依然端坐他那特大的画案前,斜低着头写着他的“天书”,毫无病状。见我至,依然像往常一般爽朗,乐呵呵地夸耀自己的意志:“躺倒了,就不是我韩美林了”。在先生的面前除了笔砚之外,他的“天书”写在画有纵六横四的“九宫格”的A3幅面的宣纸上。先生不时地翻阅着他的那个速写本,“天书”的原形就穿插记录在其中。他“誊写”(创作)时,便会翻阅这些速写本,看这些记录的痕迹,来点燃创作的灵感,启动创造的欲望。先生执笔端坐,在方格中,一个“字”
一个“字”从容填入,心平气和,书写流畅,一篇24图,一气呵成,从未见剪贴修改。他一边与我聊天,一边继续着他的作业。交谈间,便写就三篇汇入厚厚一摞“天书”稿中。这样一篇“书稿”大约要耗先生一个小时的时间。
每每翻阅,先生便会稚气十足道:“你看你看,多美的图案,多好的形象啊!”。说着,就把近期写就的几十篇“天书”稿拿到复印机里复印好,非常轻松地说:“这批是给你的”。几年来,每到画室,先生总是将几十成百的画稿复印给我参考,先生的创造力和勤奋着实让晚辈惭愧!
“天机”
“天书”的意义,对先生来说,他完成了一件以其眼力梳理古字的工作,对于他以外的人来说:至少告诉我们,由中国元素生成的图形的可能性、原理和美感,同样的点线面组成,在先生笔下,中国味就是那么难以剥离,那种原始的表情与现代的精神,事实上只是一体的正反两个面。然而,奇怪的是对于生活在中国本土的设计师来说,创造有时代气息的中国精神形象,是何其困难!而这些创作者绝大多数都未曾出过国,这种文化创造力和美学价值取向被西方文化意识所殖民由来已久。
记得八十年代中叶,在巴黎偶读一批日本包装图录,深受其中洋溢出的现代的“日本风格”的感染,同时,又有一种文化茫然与失落由衷升起,因为所谓的“日本风格”更多的是中国书法和中国图案的变体之作,所不同的是在我们的邻国已经形成了一股彰显东方文化风格的趋势,特别是在西方强势文化态势中凸显的另类气韵更是为国际有识之士所关注和推崇。而此时在中国大地上,就盛兴着以“现代”名义下的“洋风”。“中国气势”“中国气韵”“中国风的造型之路”甚至连方法也迷失了。因为,当年,在巴黎,所有出自中国文化征象的东西常被冠以“style de japonaise”,彷佛中国的源头来自日本。因为,人们只见到日本的东西。二十年过去,再纵览我国的设计界景况,依然“洋风”盛行,中国风格依然未见主导。还是那个问题,中国风格何其难!
品读韩美林的“天书”,却能感其似居无隔之境,自由出入,信手拈来。其中奥妙——“天机”何在?从造型教育分析学的角度,“破译”其“天书”的“天机”,揭示形成“韩氏风格”之美的内在结构,分析其中究竟化合了那些值得我们关注的元素,了解究竟是什么使得韩美林对他所修炼的功夫如此执着和自信,对我们的设计造型教育是有积极意义的。梳理先有资料,结合韩先生为其“天书”所作的后记,我们大概能够揭示如下诸个方面与这个“天机”关联:
(一)“天书”与中国传统书法结构与印学线条组织美学和章法,一脉相承。其中,颜氏书法的根基,是韩美林书法的基本骨血;纵观韩美林书法作品,或题词或落款,他饱受颜体方正雍容气象的滋养,他深得颜体的结构,字型感,笔法等形式法则的影响,其书体源自对颜真卿书法修习的关系,一目了然。
(二)中国传统图案的形式法则,是“天书”构成的基本法则。每一图形均天然地演绎着那套来自传统的变化与统一,对称与平衡,节奏与韵律等等辨正关系体系,彰显着中国传统形态美学特征。
(三)“天书”成就于当代,呈现着现代图案的形式感。在先生这里,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古字图案的描摹,而是以艺术家的主体身份满怀着当代生活感受和自身对现代艺术的认知与感悟进行着再现。因此,现代气息溢于形表。
(四)“天书”彰显着“韩氏风格”的审美趣味。这种成型于先生长期的艺术实践,充满着先生特有的一种自信、倔强和果敢之气,故而,一种“韩氏风格”的图形清晰可辨,那是一种深层的中国艺术特有气息和学养孕育的东西,只有经过这样的修炼,方可在显性层面显示出那种正气简明、稳重显变、结构感强和古今一体等形态美学特质。这种美学特征,既是“韩氏”的,更是“中国”的。
关于这些先生自己似乎也说不清楚,能够解释的好像是先生的一方“佛抱吾手”印章透露出的玄机。近日,又见先生以“天书”的名义创作出巨幅作品,浓淡相间,自成一体,气势磅礴,令人叹为观止。
纵观先生所作所为,我不知后是否还有来者,但是,前无古人应该是可以下判断的。先生的创造力因何而生,因何而发?令我陷入深深的思考。“天书”与“天机”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韩氏“天书”,是一种多元文化与美学要素化合的产物,它是否唤起了华夏子孙久违或迷失的东西,值得我们深思。但是,先生的实践,从另一方面向人们展示了中国文化的一个绚丽景观,那里深藏着一股来自文明源头的新生命动力。
2006年10月31日于中国美术学院
2007年12月28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