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丹(清) 日暮江亭图 南京博物院藏
杨文聪 枯木竹石图 南京博物院藏
■商勇(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副教授)
商勇:你否觉得书画界有这么一条规律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不能讲”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在鉴定中也好,还是商场上也好,他的“不讲”是因为很多具体的原因。比如藏家抓住李可染绘画中的一个特点,在鉴定中是可以用上的,那么他就不愿意暴露给别人,这可能只是几个看起来支离破碎的小的特点。而搞美术史的习惯宏观地看待问题,横向纵向比较,不太会就一个人、一幅画的细节做具体的研究。搞美术史的有时会抓住一件赝品,或是赝品的印刷品而讲出一大套看似合理的东西,而你掌握了几个鉴别真伪的密码,却能一下抓住了这个画家的本质。
记得上海书画出版社出过一套董其昌的画册,前言是一位专家写的,他说董其昌真赝难分,“乱董”就是说董其昌的路数太乱了,我们找不到一把尺子来衡量他,没法找到标准。他最后说道:现在我们对董其昌的研究不必斤斤计较他的假,我们只是笼统地研究他的风格和图式对美术史产生的影响。这也许是美术史家扬长避短的一个策略,因为他实物见得少呀。如果严格按照收藏家和鉴定家的标准去写,那他可能无法动笔,因为他首先要确定他研究的对象是真的,如果是伪的,那么他立论的基础便自行坍塌了。Y先生是否发现过许多出版物中也有不少伪作?
Y:最近看了一本书,是博物馆纪念馆等一起合编的一套八大山人的书画集。这本集子里首先是博物馆收藏的东西,而且已经淘汰了不少认为不妥当的作品,甚至后来重审时又砍了500多件,可见其纯洁度了。这本书我买了两套,翻了一翻,发现里面问题仍多,很多问题解释不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比如同样的两本册页,一本是A博藏的,一本是B博藏的,但两本的印章完全不一致,这个怎么解释?如果是宋元的印我们搞不清楚倒也情有可缘,因为宋元时打印的方式和现在不一样,它是水质的印痕,加上年代久远,反复地揭裱,绢帛的纤维会变形,确实很难辨别两个印的差别。但八大的作品则不然,因为他大部分是画在纸上,没有纤维变形的问题。另外,明末时印泥的质量已经很稳定了,所以明末的一些印谱非常之到位,甚至好过我们今天的印谱。那么八大的印章对不上就可能两件作品一真一假,要么全假,但不可能全真。您说签名有变化这是可以理解的,很难绝对一致,这和当时的心情,使用的书写工具,包括墨的成色,或是受气候影响:比如这个地区或这几天比较潮湿,那么写起字来会特别流畅,特别润;而北方的干燥气候下写的字感觉就不一样的,江南的书家写的字确实很润,因为会受气候的影响。但是这个印鉴不存在气候的问题,本身印泥是油质的,在纸上的变化没这么大的出入,所以可以确定这两件东西存在问题。您看,八大是明末清初的画家,但有这么多问题。
商勇:张大千曾经有过不少八大的伪作,据说日本编的《南画大成》中有不少八大的东西是出自张大千之手。
Y:对,他是高手。但实际上,过去的作伪水平和现在相比并不是最高明的,这牵涉到他们那时的作伪依据只限于他收藏的东西,而现在的出版物可太厉害了,可以做到跟原作毫无二致,比如日本二玄社出的仿真品,如果不拿手去触摸,简直难以分辨。现在的作伪比以前更厉害,以后研究美术史的人,对作伪的研究要花大工夫的。所以说了半天,一个依据恰好是假的,那么人们就不会相信你的结论了,因为依据就错了。
绘画在整个文化当中是很小的一个角落,但里面的问题还挺多。我现在越发不敢说自己是明白人,只是知道一些情况,发现了一点小问题,于是开始怀疑这里的纯洁性。但我也捋不出个头绪,因为我终归没有去做大量的案头工作,反复地对比研究,只是在这时候要买这张画了,比较紧张,一定要弄清楚。但这只是一张画呀,一个收藏家究竟又能收到多少张好画?不要说八大,就说李可染吧,一位藏家能收到30张李可染的屈指可数,因为他的作品总量很少,除非一些机构,比如李可染基金会呀,还有中央美院等等。所以对于大家的东西,一个收藏家可能只对自己收藏的这件东西比较清楚,但整体来说,还是不了解全部情况的。
商勇:收藏家是把真伪看得最重的,但也一定会有走眼的时候。一旦走眼,会做哪些补救呢?
Y:这样的事我知道太多了。举一个例子,我自认为是会看齐白石的,很有把握,后来却犯了一个大错误。上世纪50年代,齐白石的家属曾经将齐白石的画捐赠给中国美术馆、北京画院和辽宁省博物馆这三大单位。后来有个自称齐白石家属的人找到我说:有一批东西,是从这捐赠中流出来的,但都不是最好的作品,有的是半成品,有的光有画没有字,有的是随手写的一些零散的东西,都不是很正规的作品因而不便捐赠,大概十几件吧,卖给您,您不要声张,家里面还有其他的家务事什么的。我当时就特信了这个背景,觉得说得特有道理。结果回来一看,全是假的,彻底的假,根本不要提好不好的问题。因此,方知自己不行,这是其一,其二,千万别听背景,这背景往往是子虚乌有的。这次栽了个大跟头,80多万啊。所以从此以后我决不相信故事,您愿意讲我愿意听,但决不以此为依据。
商勇:这叫“重证据、轻口供”。
Y:当然了,说到这里我还发现一个问题,收藏家往往会确立一个自己的鉴定标准,比如同样研究一个画家,每个人的标准和角度是不一样的,那么我根据我的角度、我的判断、我的分析,我认为齐白石应该是这样的,别的收藏家不一定接受,当然我的判断有时也会把真迹定为伪作。每个人有自己的配方,有自己的侧重点,比如我看画特别注意印章和题字的位置,这个别人不太注意,其实题字的位置对一个画家而言基本是固定的,他千变万化有他的规律。
商勇:要是出现割款的情况怎么办?
Y:那是能看出来的,因为纸张不一样。比如齐白石打图章有一个绝对的规律,可以翻开他的画册去看。他打的图章非常贴边,理由是什么?因为齐白石是一位职业画家,他以卖画为生,卖画是要量尺寸卖给你的。齐白石是个计较的人,他的纸量得很准。裁纸时他和多数画家不一样的,不是上边大,底边小,而是以裱画的方法裁,很齐。因此他的画绝对是四个角90度的,裱画时不需要再裁了,但有可能裱画的裁了他看不出来呀,那好,他把图章打在紧边儿上,您一裁不就看出来了吗?另外他可能也有另一种考虑,如果把图章和题款紧贴着边,那么这张画的开幅感觉比较大,章法上比较有扩张力,气息也比较大,这可能和他的审美也有一定关系。这个规律是绝对的,那么现在许多临习者偏偏就不了解这个规律,所以老远一看图章位置就明白了。
还有,齐白石的画有个特点,有的画画得特别精道,可偏偏题款的位置和平时不一样,很多人不理解,都说这个画是假的,说这款儿怎么可能就搁在中间呢,认为可能是“挖上款儿”。我后来发现了一个规律,经过验证以后是正确的。齐白石老是画1:3、1:2的尺幅的画,而他一般习惯把款儿紧贴着边儿,从上面开始写,但有些款是从中间开始写的,上面是空着的,乍一看没道理呀,为什么老空着呢,这不已经破坏章法了吗?就算他只是落个穷款也应向下一点的。后来我总结出来了,我也问过齐家人,凡是这类画都是他在没人儿的时候,一个人呆在家里慢慢画的得意之作。这样题款是为了以后要卖这张画儿,因为买画的人常常要题上款儿,他把上款儿的位置留出来了,等您来买的时候临时补上。另外还有个规律,就是在背面的角儿上有一行碳条写的字,他实际写的多少尺和画的什么内容。比如有人来买画。买多大的呀?买1乘2。什么个题材呀?喜欢松鹰。行,他到柜子里拿去,一卷一卷整整齐齐在那儿摆着呢。他不要打开,后面全清楚写着什么题材,红的加钱,我认了;草虫加钱,我认了;能否题个上款儿?没问题,给您留着位置呐。他很讲究,很有计划的。另外,画佛像,题款不过脑袋,以示尊重。类似这种规律性的、隐蔽的东西,美术专家们往往忽视,而搞鉴藏的人,特别在意这些小地方,他能总结出这个人的一大堆规律,在买画时作为依据。
商勇:我个人以为,一个成功的收藏家,不是一件东西100万买入,300万卖出,这充其量只是一个投资的商人。成功的收藏家的收藏过程本身就是一个研究过程,因为您是在把某一类的东西放在一起,做一个归类,可以得出许多文化的、艺术的、社会的感性积累。如果以这个角度衡量收藏家,我们国内的收藏家太少了。
一个收藏家,不管他当初是以怎样的目的进场的,在必须掏钱买一件作品时,是在逼着自己学习。一次严重的走眼,也许会堵死这条路。如果他能成功,那么在这方面的投入会比任何一类外围的研究者都真诚。而他对自己的一件优秀藏品的酷爱,往往会形成或引导他的艺术趣向。比如董其昌,他早年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收得了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这件作品在他手上滞留了十几年,他一再把玩,甚至在他的友人圈内散布了崇尚黄大痴(黄公望号大痴道人)的风尚。在没有精美印刷品的时代,这是他学习传统的关键蓝本,后来他推崇元人,乃至要求学画必须从黄公望入手也许都是基于这个原因。所以他本人以及他的学生们为什么有那么多“仿大痴”就不难理解了。你的鉴定功夫也是通过这样的过程磨练出来的吧?
Y:我们因为自己经营的要求而在学习鉴定,其实还是很肤浅的。北京琉璃厂以前有个书画鉴定家,后来到香港专门帮人看画,但很不幸,没到60岁就因肝癌去世了。他的眼力特准,在香港时,许多行家和收藏家都很尊重他。很好的一帮朋友在一起喝酒时看一张画,他说“是真的”,但你问他:“为什么是真的?”他绝对不会说的。我有时也觉得自己学的一套还太肤浅,太表面了。上次,听一个在美国开画廊的一个老先生说,他民国时在画店里当学徒,一张画铺在桌上,四周全盖上,只留出一棵树,然后问你是谁画的,而且往往是选一些很冷的名头。这种锻炼我就没有经历过。另外,还有一个碑帖的拓本藏家,他们称为“黑老虎”,那可真是死工夫了。判断哪一个是南宋本,哪一个是北宋本,往往就根据一笔的差别,要是这一捺还很锋利,那么可能早一点。要记住细微的特征,就是死工夫。因为有时要你当场拍板买还不买,因为北宋本值5万,而南宋本只值2万。你不能在拍卖会上说,您把东西先给我,我回去研究研究,不可能呀,这时就需要一个取舍和决断。 (连载 未完待续)
来源: 美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