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记者 邓琼 张演钦
广东美术曾经大师辈出:高剑父、关山月、黎雄才、赖少其、王肇民……可今天,我们却陷入“出名家易出大师难”的困境。无论如何,我们对大师的呼唤不曾停止。因为我们深知大师的意义,不是门面的装点,而是鼓舞前进的精神高标。广东美术怎么了?广东美术如何再出大师?羊城晚报社社长黄斌对话美术界名家,试问路在何方。
嘉宾:
黄斌(羊城晚报报业集团党委书记、管委会主任、羊城晚报社社长)
许钦松(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广东省美术家协会主席)
梁江(中国美术馆副馆长,博士生导师)
壹
大师应有阶段性标准
许钦松:首先,对于大师应该有一个基本的标准。我觉得至少要有这样几个必备条件:一,必须是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精彩之作,伴随其整个人生的过程,从青年、到中年,直到老年;二,称为大师,要能人之所不能,艺术的高度是别人代替不了的;三,必须要有自己的艺术主张和思想;四,是影响一代甚至两代三代人的,影响力持续不断的。符合这几点,就可以进入大师行列。我认为大师应接受历史检验。我们很难评判在世的艺术家是否大师,当然也有特例,成就摆在那里的,比如潘鹤先生。
黄斌:这四条标准,我都很赞同。但我觉得还应该加上一条:应该是具有实践性和时代性的。不同的时代应有不同的大师标准。哪怕是在美术发展最黑暗、困难的阶段,也会有相对于这个时期的代表性人物,这就是大师。
从艺术发展规律来看,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发展环境当中,能不能出大师,一定要看这个领域和领域内的代表人物有没有适应这个时代的需要。譬如,上世纪六十、七十年代产生了一批美术大师,是那个时代政治的产物,他们有他们的创作激情,与当时的政治需要高度吻合。但今天,如果我们还希望从政治上赋予广东的美术家这样的地位,不现实。
如果说当年是政治美学的话,今天应该引入实践美学的概念。在市场经济最发达、改革开放最前沿、对外交流最充分的背景当中,广东美术界面临的是这样一个时代需要。我们今天要看,有没有广东的卡梅隆、广东的张艺谋。在这个意义上说,广东目前还没有凸显出跟这种实践性、产业性、开放性相吻合的集大成者。
梁江:真正的“大师”或“大家”,只能从艺术的历史逻辑来判断。他的艺术作品真正以创造性标示时代的先声,他的成就或造诣在某一转捩点上推动了艺术的发展。或者说,“大师”是站在历史转折点或时代潮头之上,而且必定是标新立异,开一代新风的。惟其这样,才有可能获得艺术史的承认。
我赞同黄社长的看法。更想说,广东当今的文化处在一个持续的繁荣期而非转折期,出名家易,“大师”则可能需假以时日。当然,今天以艺术以外的理由也有可能获得名声,成为名家,但不配称“大师”这样俊伟,这样磊落的衔头,历史会披沙沥金。
黄斌:这就是炒作出来的,伪大师。
许钦松:实际上大师的行为、意识往往是特立独行的,可能会有很多与社会不相容的地方。所以光用社会的标准来衡量还不够,只能是一个参照。
黄斌:能不能出大师,涉及一个条件:当时社会环境当中思想的冲突性,有没有这样的思想氛围。之所以叫大师,首先要承载他的思想性,体现在他作品里要有自己一以贯之的思想内涵在里头,这一定与他所处的社会、时代不可分割。老实说,广东现在在思想深度方面是欠缺的。
许钦松:从某种意义上说,思想高度决定了他的艺术高度。
黄斌:人的思想高度不能脱离他所处的社会。广东此前为何大师辈出?19世纪、20世纪之交,封建社会正向现代社会转型,这时广东是一个思想的桥头堡,任何最新的思想先从广东开始,所以容易出大师。这个时候,如果一个艺术家敢于思考、善于思考,哪怕是产生了为当时社会所不容的思想,他通过作品表达出来,回头再看,可能也能成为大师。其二是个人的创造激情,这跟思想基础是相关联的。一个艺术家应该是很焦虑的一个人,内心很紧张。在安逸中就没有这种创作力,今天也缺乏了当年出大师的时代背景当中那种“我要吼,要抒发自己”的感觉,更多的可能追求商业的成功、炒作,浮躁了。
许钦松:我觉得还是要假以时日,社会的经济发展和大家的生活安稳还不一定是主要原因,是不是一定要在痛苦、愤怒当中才能产生。像李白,他的生活也并不差。
黄斌:确实,有不少宫廷艺术家,生活无忧,也有伟大的作品出现。但他的创作状态一定要发自内心。
梁江:亨廷顿1993年在美国《外交》季刊上提出“文明的冲突”观点时,已忠告人们“现代化不一定意味着西方化”。在一个多元时代谈论文化,谈论广东的文化强省,前提是对中国文化的精神和本体价值有清醒认知。尤应注意,文化产业不等于文化,它只是文化的局部。要让文化回归它的本体,回复它的精神本性。这样来思考如何依托当代广东这方热土来拓展文化和学术,才会找到符合文化自身发展规律的真正给力的方式。
贰
公民社会是培养大师的土壤
梁江:广东今日的优势,最为人关注的无疑是其经济实力。倘若从社会文明进程的角度去考察,更重要的却是它担负的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先行一步的角色。改革和开放,既是它最大的时代特征,也是它的根本意义所在。若仅用几个字来形容广东,我觉得“得风气之先”这五个字最符合广东文化艺术的定位。因为它历来是中西交汇的窗口,且处于开放和变革的前沿地带。开放、兼容并蓄是广东的长处,经济的迅速发展也为文化的更快拓进打下坚实基础。
许钦松:其实,思想的开放、生活的安逸,还有民主度、公民意识,已经是好土壤。
黄斌:我觉得对广东最有意义的应该是公民社会。也就是说,条条框框、政治干预相对少。我也认为,广东的这些特质总体还是有利于出大师的。
梁江:广东美术的发展脱离不了自身的条件,广东要夯实自己的基础,营造良好的艺术氛围,要全社会给力来做好人才发展,文化发展的沃土。没有这种氛围、没有这种沃土,它就长不出大树来。文化艺术和办企业不一样,它不能拔苗助长,人才也不是说今天去培养明天就能出个大师。但如果不培养,永远不会有大师。大师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们只能是引导、营造成这样一个氛围,去构建这样一方土壤。
叁
光靠钱引不进大师
梁江:现在岭南画坛大致上还是延续了“岭南画派”的长处,但原来“岭南画派”比较强化的地域文化特征变得弱化和模糊化了。如何强化自己的地域特征,突出的美学特色,建构自己的艺术风格,形成一个新的群体性地域特性,不被这个全球化的大环境所淹没,成了当今广东美术界要思考的一个迫切课题。
许钦松:我由此想到北京,现在提出“新京派”,也碰到这个问题。地道的北京文化已经日益萎缩、消亡,到了被忘却的边缘。我想广东目前这种状况,大概再过个五十年就会有改观。
黄斌:培育新的广东文化我觉得起码应该做这么几件事。一是要提炼概括出广东真正的文化内核、文化精神。广东文化的核心价值是什么?提炼出来之后,要用这个价值去凝聚所有在广东生活的人,让在广东这片蓝天下生活的人,都有一致的文化认同、都有根的归属感。二是要把这种文化价值观渗透到所有的文化活动当中去,尤其是在艺术创作当中去。你来到广东搞艺术创作,你不能只是借用广东的物质条件———这里工资高、补贴多、有人舍得投入或赞助等等。事实上,光靠钱引不进大师。花钱买作品包装别人,只要能获奖就投钱,而不管这个作品是否根植于广东文化,反映广东本土的东西,这种思路跟我们管理外来工的思路完全一样。让他入户、解决子女读书、提高社保、给他买医保等等固然重要,但不是根。根就是要这个人,在内心里就认为我是广东人。第三层面,还是要着力培养本土艺术家。不能老是靠花一笔钱,像引进自然科学家、经理人一样。文化是更需要积淀的!就好比暨南大学引进的张铁林,人家记住的还是张铁林,不是暨大,也不是广东,因为暨大和广东出不来张铁林。
肆
广东文化市场发育程度不足
黄斌:对于广东美术在全国的地位要好好聊一下。到底处于什么方位、格局上?
许钦松:应该说,广东的美术地位在全国是举足轻重的,而且是前几名之内,也跟我们的经济和文化普及相吻合。北京、华东地区上海江浙一带、广东,基本还是三足鼎立局面。从硬指标来看,从全国美展的入选和获奖来看,广东仅次于北京与中直机构。但也带来另一个问题,广东有自己的美术人才、作品,有这样的实力、地位,但我们的影响力为何与之不相衬?
黄斌:您的意思是整体影响很大,但没有个体突出的人物?
许钦松:还不是。是说我们本身的成果实力与社会的影响力存在落差,有些领域就反过来,影响力大过实力。还有,不同领域的受重视程度。我们曾经聊过,科技奖一奖500万,文艺终身成就奖才5万,差得太远了。
黄斌:这又可以回到刚才说的,影响广东出大师的另一个因素,就是我们的文化市场发育程度不足。广东人的文化生活相对于物质生活来说有些弱,我们的生活更物质化,讲吃、讲玩、讲物质消费,物质商品的市场很强大。这也就使得我们大师的作品进入市场、进入社会传播缺乏应有的社会基础和土壤。除非你这个作品能跟他的物质生活联系起来,广东人还没有进入纯精神消费的层面。
许钦松:对,我们缺乏善于总结、善于提升的理论力量。刚才讲到的民主意识、公民意识带来一个比较个体、松散,自由的状态。个体自由的状态,还是需要某种力量来整合,形成外张的力量。
黄斌:这是不是意味着广东的流派意识不强,这跟“散”是否有关系?
许钦松:对于艺术本身,人类最早的艺术形式涂鸦就是很个体的嘛,自由自在没有任何流派、社会意义,但是这种涂鸦却是最具有终极意义的,是内心最本质的情感表达。丰富多彩的局面说明广东多元程度比其他省份强很多,本来是符合艺术创作规律的,但是要形成强烈的冲击力就不够。
黄斌:如果广东的美术界要在全国形成大的影响力,背后一定要有广东的文化作支撑。过去为什么有岭南文化,它自身的特色太鲜明了,已经成为文化派别了,但到今天已经不鲜明了。社会的开放性,在文化上没有凝聚起来,还是一盘散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