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凯明
真僧只讲家常话。书法真僧，书法之家常话也。
广东境内的国恩寺如禅、云门寺明向、别传寺顿林三位住持，书法造诣颇深且各有千秋。如禅的厚拙、明向的清丽、顿林的素淡，均充满禅味，给人以独特的美感享受。
“百城烟水无双地，六代风幡自一天”，走近国恩寺，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副对联，它出自明代高僧心如之手，说的是这座始建于唐高宗弘道元年，系六祖惠能诞生地和圆寂地的古刹卓尔不群的风貌及六祖的千秋伟业。
惠能当年在东禅寺说的“菩提本无树”同神秀的“身是菩提树”之争，是“顿悟”和“渐悟”问题。而后来于广孝寺讲的“非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同样表述了一个顿悟的理念。
那一天，我沿着花木丛中一条弯曲的小路，来到了如禅花香弥漫、宁静素淡的禅房里，先是聊了些“相由心生”的话题，接着我们谈起了书法。如禅将一幅刚完成的 书法作品展现在我眼前，内容是“渐行顿悟”。他告诉我，习书同学佛一样，能做到顿悟自然求之不得，但如果不能达到这一境界，那就渐行，经渐行渐进之后自然 会有顿悟的奇迹发生。
如禅讲得平静，我听后却如雷贯耳。这是心中有六祖的“惠能的传人”吗？他的习书方法和理念可有些“违反祖训”啊。
每当看到云门寺明向住持送我的书法作品，我都会想到另一副对联：“石径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该联不是专门为云门寺而撰的，但在登上云门山的那个 傍晚，面对月照路、云封门的情景，我坚信这一对联便是这里最真实的写照。而明向方丈皈依佛门的传奇经历又何曾不是对这一楹联的准确诠释呢？
明向出家前是韶关铁路医院院长，他毕业于上海医科大学，故医术了得。在他得知云门寺年近90高龄的住持佛源老和尚有病后，便亲自登山为其把脉，为使佛源早 日康复，他有空便来为佛源看病，持续一年。两年后，明向动员自己上海医大的老同学、如花似玉的未婚妻于潮州开元寺落发为尼后，自己便接替了已故佛源老和尚 住持的位置。
云门寺为云门宗祖庭，佛源住持的上任便是活了120岁的虚云大和尚。明向成为这一千年古刹新住持似乎早有天定。在我看来，明向那禅味十足的书法就像云门寺 上空的那轮明月和山里那片白云，看见它便能让浮躁的心于片刻间迅速安静下来。我向明向请教凡人如何修炼，明向当场为我写了一副禅联：“闭门即是深山，读书 随处净土”。
讲到别传寺住持顿林，还要回头提一下云门寺。云门寺虚云大师有个同门师弟，他就是两年前圆寂的106岁的本焕老和尚。本焕在“文革”中曾被迫下放到韶关乐 昌乡下当农民。“文革”一结束，他便在丹霞山之巅重修明代澹归大和尚创建的别传寺。2005年，本焕在去深圳宝林寺任住持之前，亲自挑选了一个来自福建、 原本想成为一名书法家的青年人接班，这个青年人就是顿林。
顿林的书法有中国传统美学中的优雅境界，说白了就是一个“静”，就如司空图讲的“花落无言，人淡如菊”。我曾多次向顿林请教如何使个人书法达此境界，顿林 每每笑而不答。这一次我继续求教。顿林笑着带我和我的司机走进寺庙大殿。在那里，近百名和尚正在闭目打坐。我和司机学着顿林的样子也坐上了蒲团。什么是四 大皆空，在那一刻我是体会到了。心平静得如止水，整个世界一下子不见了。后来司机告诉我说，在那一刻，就是有一根绣花针落地也能听得见啊。然而就在打坐半 小时后，司机的身子动了一下，我也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我俩身动带来的声响竟如天上电闪雷鸣。事后朋友问我打坐的感受，我说不动时没感觉，但只要稍微一动， 那感觉就像睡意正浓时突然飞来一只蚊子，蚊子带着风从耳边飞过的感觉如同一架B-52大型轰炸机从头顶飞过一样，使你全部睡意化为惊恐。我打这个比喻，是 因为我怕蚊子，睡觉时只要有蚊子飞过，我就是这种感觉。
那天打坐一小时后，顿林带我回到了他烟云缭绕的禅房，笑了笑说，施主，你的心静下来了，字自然也能静下来。
沂河墨痕
老家门前那条河便是沂河，“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两千多年前，曾皙就是在这条河边向老师孔子陈述这番话的。
我认为《论语》中的这段话有两个要点，一是河，二是家。河是孕育游子生命的母亲河，家是生养游子的老家。至于那个洗完澡在上面吹吹风、用来祈雨的舞雩台嘛，在靠天吃饭的旧时代应该到处都会有，即使没有台也可以边走路边吹风呀，反正是要回家去的。
人的一生，不论你走到哪里，老家门前的那条河，河岸边的那个老家，都始终定格在你的脑海里，家中升腾的那缕缕炊烟，河里泛起的那朵朵浪花，都会不时地浮现在你眼前，让你寒冷的生活变得暖和，让你倔犟的性格变得温柔。
然而作为沂河，她送给游子的却远远不止这些。因为凡是在沂河里洗过澡的人，个个都变得与众不同。最早在沂河里洗过澡、冲过凉的除了至圣先师孔子、亚圣孟 子、宗圣曾子、智圣王诩（鬼谷子）、兵圣孙子和算圣刘洪等以外，太公望姜尚、诸葛丞相孔明的老家也在沂河边上。不过，我的这篇小文想要说的是在沂河里洗过 澡的书圣王羲之和大书法家王献之、羊欣、颜真卿等人，这几位在中国书法史上有里程碑地位的人物，老家都在沂河边上。换句话说，在唐以前，中国的大书法家差 不多都在沂河里洗过澡。在这些人中，有的可能出生在老家，光着屁股洗完澡还来不及穿上衣服就随父母移居他乡，王羲之就是其中一个；有的也可能出生在外地， 但可以肯定地说，他们随父母回家、或成人后回家拜祖时，也一定在沂河里洗过澡。总之，当时在书法上有所成就者，都曾“浴乎沂”。不是吗？南朝宋时的大书法 家羊欣与曾皙同乡，老家与沂河近在咫尺。他的《三月初帖》又称《莫春帖》，说不定也是在暮春时节回家认亲时，于沂河里洗完澡唱着歌儿回家去的。羊欣12岁 时受到同乡吴兴太守王献之的赏识，在其午睡时，王太守便在他崭新的绢裙上写下了几行字，这便成就了他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因为他得王献之真传，才有梁朝 沈约的“献之之后，可以独步”和“买王得羊，不失所望”的传奇。
羊欣老家在沂河边，他也在沂河里洗过澡应该错不了。而作为“飞白书”的首创者，蔡文姬的父亲蔡邕原本不是沂河边的人，然而因为避祸也流落在沂河边的南武 城，并在此隐居12年，后于献帝初平三年死于狱中，其外孙尚书左仆射、卫将军羊祜将其葬于沂河边的杨谢村西北坡。蔡老爷子在沂河边住了12年，他没洗过 澡？
我写这篇小文时，窗外就是这条已经流淌了数千年的古老河流。我突然发现，在时急时缓的河面上，不时漂过一丝丝黑色的流痕，这自然是现代人送给她的污染，但我宁愿相信它是从遥远的年代流过来的一丝墨痕，以显摆我成为书家的来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