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的主人
今天是召开“甲子行旅——韩美林新作观摩及研讨会”的日子,也是他73岁生日,我还在医院,无法参加盛典,只好书面遥祝。
我和美林是几十年的朋友了,见面却不多,但彼此都关心惦记,特别是近几年,因为身体原因,我对他只能算是神交,他不断取得的成就、他工作时的神气,却常常占据在我的心目中。
作为一个艺术家,美林有丰富天分的。天分是什么?我以为,就是对美的超人敏感,对艺术、对人生执着的爱。张大千说过:“一个画家三分靠天分,七分靠功力。”因此,仅有天分还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所谓“七分功力”,其实就来自于勤奋,没有勤奋,就不可能磨砺出功力,天分就无从表现。韩美林对各个艺术领域都很用心,凡看到、想到一个艺术问题,就一追到底,白天想,晚上想,飞机上想,连躺在病床上脑子也不停。我亲眼见过,在他书房里贴着大大小小的纸条,这些纸条上就记着他的问题和思考。当他进入创作状态时,更是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不管是大雕塑还是一个小陶器,反复考虑它的造型,如何才达到他意愿中的美。
美林是性情中人,他的生活里、创作中充满了热情。他对人热情,爱憎分明,是朋友,有空就会想起你,就想画幅画送给你,不用求。在他的艺术创作中同样充满着热情、感情,他的作品和他的人品是统一的,喜怒哀乐分明。
美林对于中国传统艺术下过很大的工夫,不管是民间的还是古人传统,他都认真地吸收,这可以从他的作品中反映出来。但是,了解传统再深入,如果食古不化,也只能亦步亦趋。美林学习传统却善于变化,去粗取精,把看到的东西(不管是古人的、民间的、外来的,还是现实中的),都经过头脑加工成为自己的艺术,例如他画的马、用银线条在黑纸上勾出的人体,都是他自己十分“现代”而又是从传统中来创作。
美林的天分、勤奋和他对传统的继承、出新,在他近年的大作《天书》里表现得淋漓尽致。我在这里只肤浅地谈一下《天书》。
美林在艺术上是个多面手,书法、雕塑、绘画、陶瓷、工艺……无不精通。美林的行楷是从颜鲁公入门的,统一于他自己的艺术风格——气势磅礴,不受拘束。有时在题款中夹杂个把篆书,或他自己惯用的风格,例如人字写作“ ”,这更显出美林的个性。“约定俗成”是汉字构成的传统规律之一,意思是多看了,就会被大家承认了。艺术创作是要有这种勇气,做第一个尝试的人,最终被人们接受——“约定俗成”。我从他的作品上,看出他对古文字是用过功的,在他的书房中,《说文解字》、《说文古籀补》、《六书通》……充斥书架。他似乎对春秋战国时期各国不同的文字风格(春秋战国时各国政治、文化各自独立,字形字义各有不同,百花齐放,那就是在现存的金石文物上看到文字,称为“籀文”),以及甲骨文(殷周时代遗存在占卜用的龟甲、兽骨上的文字)的质朴奇诡感兴趣。但我没想到他居然对这些古文字竟如此痴迷。
人类有文字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的表征。公元前八千多年人类就有岩画、刻符出现;苏美尔人在两河流域创造了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现今发现的最早的文字,就是苏美尔人于公元前3500年前创造的楔形文字;古埃及人创造的文字最初也是象形文字。这些代表人类早期文明的象形和表意文字,在初世纪都先后湮灭了,直到19世纪才有古文字考古学者进行释读,使早期人类文化的光辉得以认识。
在中国,商周时代的甲骨文是汉字的祖先,也是从象形文字开始的。它的出现晚于苏美尔和古埃及文字,比苏美尔楔形文字晚大约两千年,但三千多年来,经过不断的演化而成为后来的汉字,这种表意文字,始终在世界上保持了源远流长的东方文化风采。
汉字不灭,在于它随着时代不断地进化。古老的汉字(甲骨文、籀文,还有更早的陶文)有很多已经不为现代人所认识,现代人所认识的汉字是今天的方块字。秦代的小篆,秦以前的籀文或者称“金文”、“大篆”,除了少数从事古文字、书法研究的行家以外,几乎没几个人认识了,如古埃及、苏美尔文字一样,变为“死文字”。
尽管汉代有许慎和他的《说文》,宋以降也有学者用功研究整理金石文字,但中国幅员之大、历时之长,这种收集考订工作之难,可以想象。直到清代,在乾嘉学者对我国经学、史学方面的辛勤发掘过程中,使这些“古文字”才被重视起来。这些专家,如清代的段玉裁、翁方纲,王懿荣、刘鹗,近代的罗振玉等,做了大量的搜集工作,出版了收集到的金石、甲骨文字书籍,也做了些释读考订,但还有大量的文字无法确定其涵义。这批文字还是放在我们面前的有待解决的文化遗产。
可是,韩美林对这些“死文字”研读后另辟蹊径,他一马当先从这个领域中的另一角度看出它另一种非凡宝贵的功能,于是,他的他《天书》问世了。《天书》就是美林发现了古文字中蕴含了非凡的造型美,并通过他——一个现代艺术家的选择,而产生出的书法美的创作。
孔夫子曾对他的弟子说:“我告诉你们一个角落是什么样的,你们如果说不出其他三个旮旯是什么样,我就没法再教你们了。” (“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见《论语 述而》)这种悟性当然包涵在艺术家的天分之中,但不是任何从事艺术的人都具有的。
文字的诞生一般是从象形开始的,苏美尔、古埃及如此,中国也是如此,所以古文字包涵绘画。但简单的绘画不能表达复杂的人类生活,所以才逐渐出现了表意、表音等方法充实文字。美林的《天书》就是从象形这个角度得到启示的。美林不喜欢古文字中秦始皇颁布的小篆,确实,那规格化了的、平直呆板的篆书,缺乏生气,不像籀篆是在春秋战国时期,由政令独立、百家争鸣的各国各自流行的。这些文字是在甲骨文基础上演变出来的书法,造型活泼,不带拘束,造型的力量强。虽有许多不为人识,但结构上形体上富有活力,看出了古人创造文字,富有艺术的魅力。《天书》文字许多来源于籀文。
传说三只眼的圣人仓颉造了字。实际上,文字是应人类相互交流的需要而产生,并上升为一种艺术性很强的交流手段。而韩美林“大胆”造“天书”,也造出了个“现代仓颉”。美林写“天书”,我看到都吓一跳,看他趴在地板上写——要知道,他可是一个带病干活的人,有条件他在书房里写,有时他躲在一个角落里也能写。
我翻“天书”,首先感到那是美林自己与自己心灵的对话,他对艺术的看法和思考都溶化在字里头了,他的勤奋和对艺术的领会也溶化在里面。他把甲骨文、金文、籀文、鸟篆、岩画……各种各样的都“吃”进去,再“变”出来,创造出他自己领会的最美的造型。造一个字容易,造一部如此厚重四万多字的“天书”就不是简单的玩意儿了。
我感觉,他造出来的“字”非常美,又像古文字,又像装饰性书法;字里有画,画又是字,各种装饰性极强的造型,怎么想就怎么写;是他的创造,但又是又根据的。自由,但不能没有规律,只有掌握了规律,才能获得最大的自由。美林根据一个旧的规律,如书法的规律,创造出一个新型艺术。他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对方块字他有一种美的感受,但时代变了,国家在进步,任何中国人都离不开的实用性很强的方块字,好像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他就非要改一改,使方块字可以更美,他就把方块字和装饰艺术结合起来,告诉我们“古为今用”的门径。但这不是件容易事,有想法,还要有胆量,像我这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就不敢想。
白石老人题画:“不似之似,似之。”意思是艺术不要追求外形之“似”,应当超出这个“似”,才是真正的“似”。
细品过他的“天书”以后,我写过一首诗:
仓颉造字鬼夜哭,美林天书神灵服。
不似之似美之美,人间能得几回读?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杜甫将花府上宴乐比作仙乐。我觉得美林的“天书”也是“人间能得几回读”。由此,我又想到,书法是一种实用性极强的艺术,依现在的各种条件,能不能让更多的人享受“天书”呢?比如,把它放大印在窗帘上,把它漆在桌面上,把它刻在瓷瓶、茶具上,染在服装布料上……总之,让它进一步美化人们的生活。或许美林已经在这样做了。孔夫子“举一隅”,还要等待“三隅反”吗?
概括地说,美林艺术上的创新,是勤奋用功的总结。美林的作品,是他热情和对艺术热爱的化身,是他把艺术和精神合一的化身。我很高兴,这个时代有这么一位有天分又刻苦用功的艺术家,还是我的好朋友,他的成就,是值得我老头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