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尺牍
图片资料
管继平 著
沪上“笔墨双栖”作家管继平,被戏称为“作家中的书法家、书法家中的作家”,他前后花了十余年时间,近日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了上下两册约30万字的《纸上性情——民国文人书法》。该书以文人书法的角度切入,专写民国时代的一批著名学者大师,将学术融于炉边的闲聊之中,从书法的特点分析文人的多样性情以及性格命运。在此撷取几段,以飨读者。
林纾:译才并世数严林
在上世纪初,向国人译介大量西学名著并使国人眼界为之大开的,有两位重要人物不可不知,一为有“中国近代思想先驱”之誉的严复,二即有“中国传统古文殿军”之称的林纾。当时,“严译名著”和“林译小说”并行天下,成为出版界销行最广、影响最大的两套翻译丛书。五四时期文化思想界的那一批著名人物中,如鲁迅、胡适、周作人、郭沫若以及稍后的冰心、钱锺书等,几乎无不从他们的译著中获得启智,并以此为起点而走上自己的文学道路。
作为翻译“奇才”的林纾,最为出奇之处,还不是他的译著数量,而是他作为一个名闻天下的“翻译家”,其实根本不通外文!他所谓的“翻译”,实际是由其他精通外语的人口述,然后他再凭借自己深厚的文学素养,精到的古文译笔以及对原文故事人物的理解,一一记录成篇。他的译笔轻快简练,既能保有原作的情调,也注重人物的细节,甚至时有“画龙点睛”和“颊上添毫”的神来之笔。难怪当年他翻译的处女作《巴黎茶花女遗事》,一经出版即轰动京城,一时竞相争阅,大有“洛阳纸贵”之势。
林纾除翻译外,还精于诗文书画,可惜均被“林译小说”的盛名所掩。他的画以山水为擅,灵秀处略似文徵明,浓厚处稍近戴醇士。他曾为康有为画了一幅《万木草堂图》,康氏特意赋诗一首以酬答,诗曰:
“译才并世数严林,百部虞初救世心。喜剩灵光经历劫,谁伤正则日行吟。唐人顽艳多哀感,欧俗风流所入深。多谢郑虔三绝笔,草堂风雨日披寻。”
这首诗被钱锺书评为是“草率应酬之作”,但也许是康有为的名气太大之故,它的传播也甚广。然而有趣的是,尽管康有为的诗尽是夸赞林纾的好话,却不料他的第一句“译才并世数严林”,竟把“严林”两位都得罪了。
首先是严复的不满,虽说他俩是福建同乡,但严复却一向瞧不起林纾,看了康有为的诗后认为这简直是胡闹,说天下岂有一个外国字都不识的“译才”,居然还与自己并称。而林纾的不满则是,既然评我的画,就应紧扣题旨,即使提及我的翻译而顺带着严复,那严复只能是个陪衬,何以称“严林”?至少也应“林严”才对。如果要押韵,难道非要用“十二侵”韵不可,就不能用“十四盐”韵乎?
文人之间的争风好名,历来都有。有时只要不过分,往往还显示出其性情可爱的一面。时过境迁,也为文坛平添几则趣闻佳话与热闹。
林纾晚年居北京专攻山水画,潜心绘事以自娱。可能是他的名气大之故,所以他晚年的山水画很受青睐,京沪两地的收藏家也纷纷慕名而至,以求得一幅“林家山水”为幸。他的朋友陈衍将他的画室戏称为“造币厂”,意即他如欲要来钱,只须动动笔就行。林纾曾以一把团扇求齐白石为其题字,白石竟也题诗称:
“如君才气可横行,百种千篇负盛名。天与著书好身手,不知何苦向丹青?”
齐白石作诗,多以浅近平易之村言白话,有时也不乏诙谐幽默,此诗意思不说自明,即你已经有著述译书这副好身手了,何必再来画画同我们“抢饭碗”呢?
陈衍:三坊七巷多才子
十多年前,钱锺书晚年时,曾从旧稿中检出一篇他年轻时听老先生聊天后的笔记,影印出版了一本很薄的册子叫《石语》。文中记下老先生与之讨论学问、评骘时贤的片言只语,虽不免略有狂狷自负之态,然也不失风趣可爱的一面。这位老先生即是鼎鼎大名的晚清诗人陈衍,又号石遗老人。
当年的诗坛,陈石遗可是个实力派,他和沈曾植、陈三立、郑孝胥等,都是同光体诗派的代表人物。而陈衍、郑孝胥,且还都是三坊七巷的邻居呐!
说起福州的“三坊七巷”,那可是个才子云集的著名区域。自唐代进士黄璞算起,直到民国时期的谢冰心、庐隐、郁达夫等,在此居住过的名人竟有六七十位之多。尤其是晚清时期,三坊七巷更是名人荟萃,士子扎堆,如梁章钜、沈葆桢、严复、陈衍、郑孝胥、林旭、林白水、林觉民等等,若是再加上一些有家族关联和姻亲关系的则更多,像名将林则徐、帝师陈宝琛、还有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等,如果夸张地说,此地聚居的通学硕儒几乎占了当时整个福州乃至福建的一半以上了。难怪陈衍在一首《畏庐寄诗题匹园新楼次韵》的和诗中有一流传甚广的名句:“谁知五柳孤松客,却住三坊七巷间。”
作者以诗人自居,以“三坊七巷”自傲,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同光体的几位代表诗人,书法可谓个个精擅。尤以沈寐叟、郑孝胥堪称大师级人物,而陈三立、陈宝琛也不弱,相比之下,倒是陈石遗稍逊一筹。其实陈衍的字,虽无郑氏之大名,但也是自有其特点所在的。若是仅仅以诗风来看书风的话,我觉得在石遗先生的身上,也颇有一致性。他的诗学唐宋,隽永清健、骨力雄奇。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先生说他将韩愈之雄奇诙诡、白居易之萧闲旷适、梅尧臣之洗练、苏轼之谐畅、杨万里之拗折、陆游之宏肆,能“熔裁而出之一手”,实在是至高赞誉。我们再看陈衍的书法,确实也从唐人入手,书学欧阳询、柳公权等数家,能楷能行,线条古拙凝练,峻峭清刚,尤其是一手尺牍体写得更是生辣奇崛,线条犹枯藤老树一般。在同代的诗友中,陈衍与书法大家沈寐叟、郑孝胥也颇交好,时有唱和,受他们书风乃至审美取向的影响,上溯索靖、钟王,乃至从黄道周、倪元璐等处汲取养分,都是顺理成章的。
陈衍和郑孝胥一直往还颇密,郑常为之写对联、题签并切磋诗学等。而当郑孝胥出任伪满洲国总理大臣之后,陈衍愤然割席,并将以前曾请郑孝胥为自己的诗集题签也挖去,即便前曾有过的感动也已一笔勾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