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传席
今天看了齐白石的两幅画,其一是他八十四岁时画的《偷桃图》。画面上画一个猴子左臂抱着桃,右手遮在额上回首观望。他题:“既偷走,又回望,必有畏惧,倘是人血所生,必有道义廉耻。白石老人画并题廿二字。”另一幅是《献寿图》,也画这个猴子抱桃,完全一样。看来,白石有一个底稿。但在猴子回望处,增加一株桃树而已。白石题了长跋,其中说:“猴子,我信你是献寿去了……”然后把去年题在《偷桃图》的文字又写了一遍,但后面加了一句话:“与今题大悖而异。”为什么去年说猴子“偷桃”,而今年又说他“献寿”呢?自己说:“皆因老年人易生恻隐之心也。”猴子抱桃形象相同,但一是偷桃,一是献寿,内涵和境界就大相径庭了。这相同的画而产生不同的境界和思想,靠的是题跋。白石老人的童心、才思、情怀、胸襟、趣味就在这题跋中显示出来了。如果今天的画人画这幅画,肯定题“猴桃图”。当然,白石如果不在画上题字,也就是“猴桃图”而已。
齐白石还画了很多《不倒翁》,如果不题跋,那只是一只玩具,并无深意。但他在不同的《不倒翁》上题下了不同的诗句,如“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又如“岁无心肝有官阶”、“官袍楚楚通身黑”、“自信胸中无点墨”。画上增加了题跋可谓点石成金,艺术的价值就大大提高了。要我看来,这题跋的价值大大超过画的价值。白石老人的正直、可爱以及对官场黑暗龌龊的憎恶,就在题跋中表现出来了。人们看到这幅画所能引起的共鸣以及不能忘怀,也全在这题跋中。是题跋赋予了这幅画灵魂。
题跋的“题”,本意是前额、额头,“跋”的本意是用足踏。一指头(前),一指尾(末),其后,写在书籍或书画作品、碑帖前面的文字叫题,写在其后的叫跋。段玉裁《说文解子·足部》云:“题者,标其前;跋者,系其后也。”再后在书画作品上题字(他人题、自己题)也都统叫题跋了。
宋人开始在画上题诗、词、文等,画意之不足,诗文以补之,元大兴,明清因之且大发展,有的一幅作品上画仅占百分之二十,而题跋占百分之八十。宋代文官大增于前代,文官多人浮于事,便作画自娱,后来发展成为主流。文人著文,善书,于是画画亦以书法笔意,画上大题诗文,形成了中国画大异于其他国家画的更重要的特色。也使中国画更加人文化。但也要求画家必须是文人,必须有文化。这是中国画的进步。文化才能提高人的素质,因此,画中国画的人应该有很高的素质,而画中国画的人多了,也就使整个民族素质提高了。
但现在题跋在中国画上却几乎消失了,大部分画家只在画上题写姓名,或者多一个题目。偶有长题者,其跋文多抄录书本或卡拉OK歌词等,有的还错字百出、文句不通、简繁体不分。这真是中国画的悲哀,更是一代画人的悲哀。
当代画人最多,但画人文化水平也是历史上最弱的时代。当然这也和我们的教育制度有关,外国的语文比本国的语文更重要,中文不通没关系,外语不过关,升学、晋级都不行。画人自己也有问题,忙着学点技术,急功近利,向黄宾虹那样八十多岁才办画展的人不多了。元代黄公望、吴镇终生靠卖卜为生养画,黄宾虹靠开文物商店、出版为生养画,他们都不必为迎俗卖画而改变艺术的方向。现在的年轻人三十岁甚至二十岁不能卖画,就着急了。黄宾虹七十八岁还拼命购书,准备认真研究学问呢!
文化必须早学,年龄大了,学习效果就差了。技术晚学一点问题不大。金冬心、吴昌硕等都是五十岁才开始学画的,仍成为一代名家。现在的画人不读书,忙着学技术,因为没有文化的基础,技术中的艺术成分就少,人老了,画就更差了。所以,当代画画人多,而大家少。
所以,我要高呼题跋。因为题跋背后内涵着文化的分量。
题跋的内容好,还要书法也好。书法不好,会增加画面的丑。书法好,人们在欣赏书法的同时,也接受了你题跋内容的思想。书法要好,更需要文化基础好,历史上没有一个文化基础不好而书法好的先例。书者,如也。如其人,其人无文化,书法怎么有内涵?怎么有书卷气?徐渭、石涛、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都是题跋的高手,同时也是诗文的高手,也是书法的高手。他们的才气也就从其中流露出来了。绘画表达人的思想、情怀和才气是有限的,而诗文表达人的思想、情怀和才气是无限的。以无限带动有限,有限也会变为无限。上举齐白石题跋即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