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笃文
筱明(注,宋唯原原名叫宋筱明)是出色的画家,同时又是一位有才华、学养的诗人。二十年前,在王府井老美院的教室里,我们曾围坐谈心,共研诗艺。后来还在寒舍和老十的槐下人家里聊句、作对、打诗钟。跟美院的才子们一起切磋艺事,放浪形骸,真有“散圣安禅,自能奇逸”之况味。作画与作诗都是对美的发现与创造,对崇高的追求与心灵的燃烧。诗与画从根本上讲是同源而互补的。筱明在其《杂记。四》云:“三百篇行役之外,赠答半焉。是应酬之作而自能工。绘事亦然。大家者逢场酬应,率意点染,虽寸笺尺纸足可传世。非功力醇厚而不可为耳,诗画同理者也。”画坛宗匠,每多能诗,即此之故。筱明久游海外归,近以诗集相示。余读而善之,以为神姿高炯,气力宽余,能自成风格。其主要特点,我以为有如下数端:
首先是格高。筱明勤学而深思,是一个沉潜典籍而又爱解读自然山水的人。故发为诗词,每有高致。如《雪夜》:
雪夜无光夜自明,空山触处远含清。
前程未必燕山路,一点惺惺即有情。
另有《有感》:
堪称桃李太多情,一夜新风绽满城。
邻女年年花下老,人如明月自亏盈。
前首突出了雪夜里的光明与清拔之气。后首则肯定了不作趋时桃李的美人之贞介本质。其《咏梅》云:
隔岸罗浮雪,忽为天下春。
万千花竟放,愈冷愈精神。
又《咏竹》云:
青龙飞起万千条,摇曳长鞭欲列霄。
连夜狂风争战苦,损伤麟角气难凋。
写出了再与逆境抗争中磨砺出来的异彩奇情,是多么令人鼓舞。
其次是笔健。如《观砚山铭》
健笔开钟王,才高压晋唐。
风流王逸少,狂放米元章。
变换千重雾,森严万里霜。
砚山才展卷,惊倒董香光。
砚山是灵璧石材的山形砚台,原为南唐后主之物。米芾得之喜极。写了《研山铭》文,凡三十九字。是米芾大字的神品。零二年以三千万天价从海外拍得。此诗一气呵成,沉顿雄快,不愧力作。“变换”、“森严”二句极写字态之奇矫与行气之威猛。用“霜”、“雾”加以具象化,便很有直指奔心的艺术效果。尤善用动词,如:“开”字、“惊”字皆使动用法,突出了其表面张力。董香光即董其昌,见之惊倒,可见此帖之魁杰了。
另其《自藏傅青主画轴》“砚池风共雨,笔底走蛟龙”以及《紫砂壶铭“红泥小壶,气象绝殊。吞江煮海,陆羽醍醐”皆能以小见大,力愈千钧。
识卓,是其诗另一个特点。诗重性灵,此其常态,基能融入理趣,尤能见道腴之深秋。其《画梅》云:
篆隶须详解,涂梅自有神。
我梅皆忘却,尽放太湖春。
意味只有抛却执念,物我两忘,才能从容自在的光照物象,获得“解衣磅礴”不拘形迹的创作自由。其《师造化》云:
丹青未必对青山,一任描摹亦等闲。
灯下才开三尺笺,淋漓一片水云间。
作者认为刻板的描摹并非上策,只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写出自己脑中的丘壑,才是画人的胜境。他在《泰山松记》中说:“故得大道者,全赖天地造化而终成其事,岂在人力之修为者也。”陈义甚高,值得深加体味。另《提罗汉》云:
鸟落山中树,僧敲月下门。
却言无一物,何必辩心身。
用“却言”、“何必”加以反法,是对慧能“本来无一物,何要染尘埃”的古老而经典的命题,提出质疑。本无一物,又何必再去饶舌呢?否定的意味更加彻底了。
诗境幽?,是其诗的又一特色。这当同其性格与画人的视角有关。如《水月阁》:
山花寻迹松云?b,幽象遥通路不通。
独坐可堪银汉渺,世间荣落寂寥中。
幽寂而荒落,成了他常见的色调。如《姑苏西山》:
飞雪梅花瘦,东风第一桥。
羁旅重霜重,崎岖马萧萧。
又如:《偶题山水》:
苍茫云气依山色,佳处原来少酒家。
天外笛声催落日,孤飞鸣雁落平沙。
《咏溥心?并步本介韵》:
一骥嘶鸣万里风,王孙蹈海转孤蓬。
残山几许堪成画,旧日堂前燕子空。
再如《滇马》:
石壁迎人面,当临百尺沟。
脱身番马背,迈岭坐于舟。
幽奇冷隽,随处可见。文风近于柳河东。宋元高才逐客,宜多枨触之感。筱明亦灵心妙才,早获盛誉。然去国十年,亦间有蹉跌。高怀宏抱,未能大展。流于诗中,亦不无怅悒,乃至叹老嗟卑之感。然人生或顺或逆,所在难免。要在处之以道。《维摩诘所说经》云:“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污泥,乃生此花。”此言极有深意,识得此秘,转烦恼为菩提矣。
筱明高才博艺,偶拈诗笔,即已成就如此。假以时日,稍加淬砺,则奔逸绝尘,别开生面,不难到也。谨试老目,企而望之。
戊子冬至于影珠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