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枫
在商品社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创作空间有时是非常狭小的,尤其是那些极为优秀的艺术家,他们天生敏锐,比常人更容易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围堵、阻截和莫名其妙的精神侵犯。随着社会商品化程度的不断深入,他们步入了尴尬,也步入了被分化和鉴别的时代。谁能坚立于万丈红尘,冲破迷惘,认定自己的追求和创造都是出于生命的需要,谁就有了定力,就不会随时尚的潮流而飘浮、游移。历史上的中、外艺术家大都是从最困难的精神环境里冲杀出来的勇士……与此相反,总会有一批又一批的艺术家,在金钱、权力、荣誉面前屈服了,放弃了,松弛了,其结果也就沦为平庸。
面对这样的检验和归属,画家陈全胜先生选择了前者。他是活跃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画坛上最重要的人物画家之一,创作的工笔重彩《玄奘归唐》与组画《洛神赋》、连环画《辛弃疾》和《剪刀案》、插图《金瓶梅》、系列邮票《三国演义》与《聊斋志异》、意笔人物《雪域情》……等一大批优秀作品,不仅成为了他个人的代表作,也在中国当代美术史上分别成为了所涉艺术门类不同时期的标志性经典作品。他曾在全国美展及专业画种展览中获奖23次,成为当时远近闻名的得奖“专业户”。因此,他被推选为第三届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第四届山东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连续两届被评为山东省技术拔尖人才,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在风头正劲、市场前景看好、名利双收的巅峰时刻,他却突然从画坛上消失了……十几年来,人们在美术界的热闹中,再也见不到他那高大的身影。这个成名很早、在海内外有着巨大影响的著名画家到哪里去了?个问题在关心他和他的艺术的人们心中成了一个难以破解的谜。因工作需要,我经常出差到全国各地,所到之处,遇到美术界的朋友,总有人向我发出这样的疑问:“你们山东的那位陈全胜先生这些年在干什么?”
2007年8月,山东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山水名家——陈全胜》一书,2009年10月,济南美术馆又成功举办了 “陈全胜山水画展”,2010年6月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 《陈全胜画集》。这一切的发生、发展似乎顺理成章,悄无声息,表现得很低调,但在美术圈内却引起了很大反响。它不啻于一颗威力强大的震撼弹,在人们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投下……惊愕之余的人们,在一幅幅水墨酣畅、用笔潇洒奔放、情景交融、诗意盎然、风格独具的山水画前很快回过神来,沉浸其中,不由自主地为陈全胜先生新作的艺术感染力所打动而叹服。他沉潜了近二十年,用富有诗性的眼光和胸怀反思社会、体味人生、观照自然,营造出了一个宁静、美好、光明的艺术新天地。这里充盈着一股人道的激情,温暖着一缕人性的光辉,蕴含着一层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还有一种兼收并蓄、入古求新的气度和气魄。读画识人,我们清楚地听到一颗富有主体精神的艺术心灵在有力搏动,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对人生完美、社会和谐美好境界的向往和追求。在艰难的再创业中,他经历了多少精神磨难是别人无法想象的,单讲由热闹走入清静所带来的长期寂寞,就是他人难以忍受的。他却顽强地“撑”过来了,成功地完成了由工笔人物画向山水画的战略转移,实现了自己艺术上的再次飞跃——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矫健的身影在空中做了一个漂亮的背翻,跨越了自我,刷新了纪录。他用真诚朴实的劳动、卓越的艺术成就和惊人的创造力,回答了人们多年来对他的疑问和期待。
陈全胜先生的山水画建立在他的工笔人物画基础之上,是随着年龄、心境的变化而衍生出的新品种,在题材的拓展中实现了体裁的变革。他不满足于以往所取得的艺术成就,突破的欲望迫使他必须寻找新的理解、新的依据和新的出路。齐鲁文化的博大深厚和齐鲁山水的质朴秀丽恰好满足了他此时的心理需求。他走出书斋,步入田野,一边补习着国学和书法,一边四处游走和写生,齐鲁大地上无数有名和无名的山上都留下了他探索的足迹。近20年的漫长之旅,他通过对齐鲁文化和齐鲁山水本源特质的进一步体悟,获得了新的创作源泉,终于从苍茫的原野中,为我们寻找到了新的精神慰藉——她像春天的甘霖、夏日的清风、冬日的阳光,适时地满足了人们的渴望,积极地回应了时代的呼唤。
由此可见,这种奇迹的产生不仅来自他旺盛的生命力、顽强的意志和强大的自信,更重要的是他与深厚的传统文化和广袤的大地一直保持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让他的精神得以滋养、强壮、茂盛……
作为陈全胜先生的朋友,我为他取得的新成就感到由衷地高兴。在为他喝彩的同时,也对他的山水画进行了初步探究。我认为他的山水画有如下几个突出特点:
一、风神独具,面目清新,却是由传统中生发出来的。陈全胜先生的山水画,意趣别致,富有新意,而骨子里还藏着宋元明清。他是个悟性极高、感受能力极强的人,明白山水画是根植于传统文化中的一门传统艺术,它虽然独立门户,却不是孤立存在的,是与传统文化有着割不断的血肉联系的。它既是传统文化的成就物,又是传统文化的承载体,自有其承上启下的谱系。一味地模拟古人的外在程式,而不探究形式中所包含的内在精神,就谈不上真正意义的继承,也就不足以启下;一味地摈弃,将中国人的自然观、价值观、文化性格及人文关怀等统统地都抛掉了,则不可能承上;只有在继承传统文化基因的基础上,将时代精神、地域特色、个人创造有机地融合起来,形成既有传统精神、又有现代意识的艺术作品,才是具有真正意义的创新。
陈全胜先生的山水画虽然是从工笔人物画和连环画的基础上转变过来的,但在他创作的工笔人物画和连环画中,成就最高的却是古典题材的作品。他在创作这些作品时,曾潜心研究过任伯年、陈老莲和明清板画以及古代民间陶瓷、汉画像石等一大批古代文化遗产,从中吸纳、消化了诸多有益的营养成分,在造型、用笔、构图上已初步显露出自己独特的审美趋向,也呈现出洗练、简明、飘逸、朗润、空灵的风格特点。在转型之初,这些经验对于他的山水画探索既是一笔可贵的财富,又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连环画创作规律要求的那种用笔上的面面俱到和构图上的相对完整,久积成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困扰着他。如何打破这个僵局,挣脱“连环画气”的束缚,是所有搞过连环画创作之后,又改画其他画种的画家们所面临的首要解决的共同课题。陈全胜先生一方面沿着写生的路子,发扬“师造化”的精神,在表达真情实感中强化个性。他在贴近大自然中汲取生机,在接近现实生活中感受活力,在重新认识艺术创造的自由精神中积蓄着突破成法的勇气和力量;另一方面将手伸向了“师古人”,而且所及范围相当广泛,既有“四王”一路的正统山水画家,也有石涛、八大、担当等遗民画家。他学王原祁,深得其沉着酣劲之妙;他学担当,得其布局上的大胆剪裁与分割空间上的洒脱之概;他学石涛,得其酣畅淋漓、纵逸奔放之气;他学黄公望,得其天真平淡、生机盎然之趣。他学过的画家还可以列出一长串的名字,这其中必然有黄宾虹、齐白石、傅抱石等现代名家。但他致力最多、用心最深的还是八大山人。八大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在花鸟画、山水画和书法上都取得了超越前人的成就。陈全胜先生对八大的借鉴并没有直接从八大的山水画入手,而是从他传世最多、成就最突出的花鸟画切入。八大山人花鸟画上流露出的真挚而强烈的情感、主客观高度统一下的洗练概括以及为适应表达强烈情感的需要而在笔墨与造型上大胆使用夸张变形的手法,都对陈全胜的山水画产生了积极影响。
显然,陈全胜先生的学古人决不是亦步亦趋、泥古不化,而是以意为之、师古人之心不师古人其迹。他学八大既没有走向空疏冷逸,也没有失掉自我,而是借径八大,上溯宋元,在继承和发扬了个性派的传统基础上,广采众长,自运心源,抒发出了自己的情感和灵性。他成功地摆脱了“连环画气”的束缚,使山水画艺术逐步走向了成熟,形成了醇和流畅、空灵飘逸又不失浑厚的艺术风格。
二、陈全胜先生的山水画,富有诗意和生活情趣。他倾向于文化修养和个人灵性的形而上境界的追求——以形而下的笔墨符号去替代客观世界的存在与运动来作形而上的表现,把自然与人生的本相,变成画面上带有他主观色彩的艺术形象,实现了物我合一的目的。诗意地超越了“现实世界”的具体时空,将人们带入“神驰清幽之地,心游古朴之乡”的境界。
从他的山水画中,你很难看出画的是某山某水,即便在题款中写着是画的某处的风光,你也很难与实景对上号。但是,在这些注入了炽热情感的胸中丘壑里,总有一股浓郁的生活气息和特有的风土人情,让你强烈地感觉到他画的就是齐鲁山水。
从这些既具有强烈地域特色、又充满浓厚个人情感、主客观高度统一的山水画中,我们不难看出陈全胜先生是一位以现实主义为基础的浪漫主义诗人。他感情细腻,热爱生活,对故乡的山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亲切之情,似乎还有几分敬畏。他深知“乡土”对于一个艺术家的意义:它滋生一切,葆有一切,可以作为支撑他的全部。它是一个艺术家的来路和归宿,在精神上守住它,并将自己的情感融化在其间,便具有了诗人的情怀;在形式上自然也就拥有了诗的追求,就能够敏锐地捕捉到一种独特的节奏、气韵和旋律……从艺术的内部的大分化中与通俗绘画保持了距离。他仍然着迷于丘壑、树木以及山石的纹理结构,但由于诗意的熔铸和浇灌,它们已经全部变得诗意盎然。正是诗意,使那些诉诸可感的物象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地变为似与不似之间的意象,生机和情趣也在其间自然而然地流动起来,变得如此自由而畅快。
陈全胜先生在一个丧失了诗情、物欲覆盖了一切的时代,在人与精神环境的激烈冲突中,把自我融入“乡土”,又超越了具体感官的局限而获得了精神升华,以特有的精神高度,显示了自我的价值。
三、陈全胜先生的山水画用笔流畅,个性张扬,而内理文静。他注重艺术语言的锤炼,以书法入画,追求水墨韵味,笔墨间凸显着率真天然的个性。有人认为要张扬个性,就一定要张牙舞爪,求怪追奇。其实,张扬个性的高层次、高格调的表达,仍旧是斯文含蓄,内涵丰富。只有构建在这一基点上的个性,才具有其深度、高度、力度以及时空上的大跨度。他能够做到这一点,完全得力于对书法的长期研习。他以唐碑筑基,由碑入帖,先学颜真卿、李北海,再学苏东坡、王羲之,在不断的探索中,经历了从重视法度到突出个性的完整过程,对书法的用笔、结体、行气、章法,乃至意趣、情调、风格有着全面的理解和把握。挥运之际,心手相应,张弛有度。他把这种洗练概括而富有表现力的线条用在物象的描写上,浑然天成,不露斧凿痕迹。一是增加了画面的抽象性,二是强化了内心抒写的直接性,三是扩大了笔墨披露情感世界的外延。他在强调书法式抽象因素的同时,并没有抛弃绘画造型的具象功能,而是为适用表达的需要,运用了夸张变形的手法,在具象与抽象之间、书法与绘画之间、内容与形式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使笔墨与形象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一笔落纸,既状写对象的形神、又抒发了自己的情感……使其在表达上变得更加含蓄、有力,个性也得到了充分张扬。
尽管从陈全胜先生山水画的笔墨语言的表达中还可以看出他取法前人,尤其是借鉴八大山人的某些迹象,但隐于其中的精神气质、思想情感、诗性张力和激情的饱满度都迥然不同。因此,他比八大山人更加热烈奔放,更具现代意义。
四、陈全胜先生的山水画意境深邃、空灵、飘逸而不失之于浮薄。“空灵,虚实相生之谓也。画中有空虚之处,画的血脉、人的想象才能畅通活动。画须空灵才能活……这不仅是一个技巧问题,也是艺术旨趣的不同”(潘天寿语)。它不仅与画家的品位有关,而且与其性格和人品的关系是互为表里的。
陈全胜先生天生聪慧,觉悟又高,对人对事的看法自然就比常人透脱,对老庄所提倡的那套生活哲学有着更深一层的理解。他兴趣广泛,业余生活丰富多彩。凡是他想干的事,就能准确地找到一个最佳的切入点迅速地打进去,很快就抓住了事物的本质,成为这方面的专家。他喜爱紫砂壶,一下子就设计了一百余种,每把壶都具有独立的知识产权。他去景德镇写生,又迷上了画青花瓷,一上手就艺惊四座,被当地媒体称之为开当代中国青花瓷文人画之先河。他爱好钓鱼,而且专钓野水库,每每战果不俗,被渔友称为钓鱼大师。他设计的红木家具简约大方,古雅玲珑,韵味十足,也具有很高的专业水准。他还时常跟随专业摄影团队外出采风,足迹踏遍了祖国名山大川、民族村寨……其摄影作品也具有大家气象,令许多业内人士赞叹不已……陈全胜先生就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性情中人。他任性所为,行踪飘忽,不时给人一种新鲜的刺激,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感。
陈全胜先生又是一个爱憎分明、原则性极强的人。他为人既真诚厚道、义气善良,又耿介正直、疾恶如仇,在是非面前从不暧昧、苟且,都是直抒胸臆——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他把自己与那些利用权力或金钱谋取名利的所谓“名家”、“大师”,作出了严格而决绝的区别,对那些动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社会资源进行炒作的画家不屑一顾。他曾对朋友说:“我知道宣传有效果,会带来很多的实际利益,可作为一个艺术家,应当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一些事情上只能顺其自然,不可强求,更不能谋取。搞艺术——名利不是目的,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生的体验,是生命的历程。它体现的是一个艺术家整个人格的活动。因此,艺术家的人品、素质,也就以此定高下了。”他还说:“当下的现实生活中有太多的诱惑,社会风气很不利于纯艺术的发展……过分的竞争也破坏了艺术创作的氛围,一个艺术家想在艺术上有点成就那就太难了……面对这种情况,你必须有足够的定力保持一颗平常心,具有一个劳动者的精神和气质,用劳动的汗水来抵御来自社会的各种烦扰,才有可能冲出重围,进入一个较高的艺术境界。”从他的这些言谈中,我们不难看出他在极其恶劣的精神环境中,作为一个极端无力的个体,仍然抱有抵挡整个艺术潮流的雄心,这表现出了他独立的人格、独立的艺术态度,以及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应有的骨气和操守。这种过硬的人格,使他具有了道德的力量,牵引着他的思想和灵魂走向深邃。因此,他的艺术也就有了根底。
总之,陈全胜先生的山水画,是根植传统文化的个性化诗意表达,将传统文化、时代精神、个人风格、地域特色有机地融合在一起,赋古思今,传情表意,使传统富有了现代生命力,拓宽了中国画的意境和内容,具备了很高的艺术价值和艺术品位。尽管我们还不能说陈全胜先生已经完成了精神突围,成为了一位山水画大师,但确实可以说他是一个成长中的绘画天才、一个有资质和潜力成为大师的大家。当然,我们这样评价陈全胜先生的艺术,只局限在某一点上,片面地强调他某一方面的成就,有顾此失彼之憾,也有违公允。如果我们将其创作的人物画、山水画、连环画、插图、邮票设计等综合起来看,他所取得的艺术成就早已证明了他是当代中国美术史上不可或缺、有着重要意义的代表性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