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华
少年时
我出生时,日寇侵略中国,广州沦陷,父母随所在服务单位——广州邮政总局的逃难队伍,从广州逃难至韶关连县。我出生时,临时的所谓家,已被日寇 的飞机扔下的炸弹,全部炸毁烧光。我的小名叫家壁,就是纪念那时家被日本鬼子炸毁烧光后,家徒四壁,国耻家恨,永不能忘的意思。
抗战胜利后回到广州。生活稍有安定,6岁,父亲教我临字帖,那时只有一个字帖,是柳公权的,就死临它。后来读中学,因为是住宿在学校,什么都集体,临帖就中断了。
我读书的学校,原来是一个教会女校,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叫真光中学。它座落在白鹤洞的一个小山坡上,四周环境优美,学校的设备良好。还有室内室外两个大游泳池。当时,印尼排华,很多的印尼华侨学生都安排在这个学校。我在这里过着快乐的学习生活。
除了上课,课余,我喜欢画画,喜欢看小说,喜欢游泳。
我是学校美术组的成员,每星期要集中画画,我对画画有兴趣。
我是学校游泳队员,天天去训练,在13岁那年,在广州市季中游泳锦标赛中,就获得女子少年50米仰泳冠军,女子少年50米自由泳冠军,女子少年100米蛙泳获得三级运动员的称号。
剩下不多的业余时间,把学校那小小的图书馆里的小说借出看完,每天写日记,记下心得,锻炼文笔。
我有了朦胧的理想,想当一个作家,因为作家编出来的故事,个个都那么使我入迷。我也想当游泳运动员,因为我的游泳师姐,很快就成了运动健将。
快乐的日子过得很快,中学要毕业了,何去何从,要作决定了。
客观环境的变化,很快就帮我做出了决定。
在广州美术学院附中
1956年,我家的旁边,出现了一个大工地,大家一直不知道工地建的是什么。随着一幢幢房子拔地而起,1958年的夏天,我家房子的前后街上, 出现了很多青年学生,他们架着画架,在那画画,有画油画的,有画铅笔画的。噢,原来,在武汉的中南美专,搬来这里,搬到小港新村,搬到我家的旁边!它改名 为广州美术学院及广州美术学院附中了。
我中学的图画老师叫邓国纬,他不失时机的递给我一张美院附中的报名表,让我去试试。我从来没见过画册也没见过画家画画,也不知道还有画画的学 校,因此也没有考试的准备。我只有15岁,什么都不懂,见人都会怯生,是邓国炜老师看好我,我们学校有2000多学生,我们毕业班就有7个班,3、4百 人,他手上只有一张报名表,给了我。
结果是,考取了。
因为是大跃进的1958年,原来四年学制,也跃为三年。
班主任是胡钜湛,教课老师有陈秀娥、夏晔等。上的课是素描、水彩、速写、创作。素描是画石膏、静物、人像;水彩是画静物、风景、人像。教学体例和教学大纲,基本是搬苏联的,学习的是俄罗斯美术的写实手法,契斯洽科夫的素描体系,灌输的是西画的审美意识。
考附中的学生中,有从广州考来的关则驹、李金明、曹国昌等;从潮汕考来的林墉、谢志高等,还有湖南的锺增亚、江西的钱海源、周达清等,他们在进附中之前,已有一定的美术基础,已经是画得不错了。
那时不忌违讲天才。老师说,设附中的目的,就是为高水平的画家培养后备人才。为了达到这目的,还曾仿照苏联的模式,招来一班小学毕业,十、二三 岁的小孩,学制七年,叫七年制,然后升进学院,再读五年,一共读十二年。企图从更早期开启学生的美术智慧。但随着后来以阶级斗争为纲和政治运动的开展,便 不再提什么天才了,七年制只出现了一届。
从四面八方来的同学,思想单纯,有理想,有抱负,大家怀着当画家的梦想,刻苦学习。那时,在同学中,传阅着一本苏联作家写的书,叫“初升的太 阳”,写一个天才少年发奋画画的故事。我们明白,勤奋才能磨砺天才,天才只有通过勤奋的劳动,才能併发天才的火花。同学是一个比一个努力,一个比一个勤 奋。
每到素描和水彩写生课,同学们会早早来到教室,选一个好位置,准备用心的画好每一张画。每到星期天放假,同学们又会早早起床,带上画具,铁罐(用来装水),到学校外面的田野上画一天水彩,至晚上回来,大家又互相观摩一天的成果。
每年一次的下乡,除了劳动,其他时间全部用来画速写、画水彩;画素描头像、画水彩风景;画构图,搞创作。因此,每次下乡回来,大家的画作,都是一大叠一大叠,大大的丰收。
画得多,用的纸也要多,在我们入学的第二年到第三年,就碰到国民经济困难时期,物质非常馈乏,连我们画画用纸也很难保障,画长期素描时,学校会 发点素描纸,但纸是灰黄色的,纸质很松,用6B铅笔使劲画也画不黑,对比不强,石膏怎么也画不白。至于速写纸,有人发现,在荔湾区,有一条街,叫纸行街, 整条街都是卖废纸和印刷切出的纸边,论斤称,很便宜,有时还能买到质地好点的纸边。把那些纸边和碎纸片,回来把它裁成小片,就可以画很多速写了。后来,勤 奋的如林墉,他画了几麻袋速写,因为没有地方放,只好烧掉。
从不怎么会画到会画,从画得不怎么好到画得比较好,这个进步,步子是很大的,速度也是很快的。在胡钜湛、陈秀娥老师悉心教导下,三年的学习,从无知到知,从不会到会,全班同学的绘画能力,都跃上一个新台阶。
附中要毕业了,又面临上什么系的问题。由于受俄罗斯绘画的影响比较深,一般对油画系比较向往。
在广州美术学院
1961年,我附中毕业。时美院的陈列馆,正举行一个大型的展览,那是关山月带领国画系毕业班,到湛江参加堵海工程,创作的一批反映堵海工程的 作品。作品反映轰轰烈烈的与天奋斗,与地奋斗的场面,十分恢宏,十分大气,十分磅薄,使我十分震撼!其中,全系集体创作的巨幅:“向海洋宣战”,场面弘 大,气氛热烈,气势逼人;单柏钦的“踏平南海浪”,构思巧妙,人水天共一色,意境深远。还有其他的作品,都使我着迷,中国画有如此的表现力,使我十分倾 倒。
我当即决定,不作其他考虑了,我要进国画系,学习这套传统的笔墨,学习传统的表现手法和技巧。
如愿以偿,我进了国画系。在二年级分科时,我又进了山水科,也是基于多学点传统功夫的想法。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人物画是主流,山水花鸟是次流,当阶级斗争愈演愈烈,政治运动愈来愈频繁时,山水花鸟还会被说成是资产阶级的什么什 么。所以那时学山水的学生很少,花鸟根本就没有开班。第一届山水班是7个人,第二届是5个人,我们第三届是6个人,再下去就不再开班,也无人去学了。
三个班的18人中,现在活跃在广东画坛的有林丰俗、庞泰嵩、梁铭添等。
山水科的老师有黎雄才、陈金章、梁世雄、麦国雄等。
整个山水科的学习,主要是临摹黎雄才老师作品——他的手稿。黎雄才老师是一个相当勤奋的画家,他的画作是数以千万计。他常说,老师只是把你引进门,是龙是蛇,你自己决定。言下之意,你想成龙,就要像他那样勤奋。
黎老师给我们临的手稿非常多:一块石,一枝树,一条水,一个山,几条船,一间房子,一个小景,……然后默写,把临摹的东西背出来,叫背临。关山月老师在国画系提出“四写”即临摹、写生、默写、速写,都得到很好的贯彻,也取得很好的效果。
记得第一次写生是到怀集洽水公社,那是1961年,怀集被称作广东的西伯利亚,是广东最西北部的山区,未开发,保留着原生态。我们去的那个村 子,长满了竹子,婆婆莎莎、阿阿袅袅的,十分野趣,很诗情画意。时值中秋,宁静的山区有孩子们的嘻戏。我创作了一幅“中秋之夜”,茂密的竹林环绕宁静的村 莊,中秋的灯笼,倒影在水塘里,孩子们在嘻戏。
“中秋之夜”参加了当年的省美展。
我的山水画
我生在长在广东,长期活动在珠江三角洲,我的家乡新会,是典型的水乡。这里的小河、小溪、小桥、小船、小路、茅寮、田埂;芭蕉、木瓜、芒果、紫 荆、木棉、榕树;桑基鱼塘大沙田,我都很熟悉,对它们很有感情。记得我小时候,广州城里,也是河冲纵横,那时的河水很洁净,我们在河里挑水回家吃,顺便还 在河里洗个澡,至今还记得河水里那泥香味。
作为美术学院的学生,每年必须的下乡,走遍了珠江三角洲的各个角落。画下了田野村庄的很多素材。
美院毕业后,我很自然的就以珠江三角洲为题材,创作我的山水画。平原的景色丰富而焕散,如何把它组织成一个美丽的画面,传统的中国山水画少有借 鉴。传统的山水画所描绘的,多是大山大川,前人为表现这些山川,创造了很多表现山川的皴法,而如何表现平原,我们还要慢慢摸索。我尝试过各种办法:焦点透 视、散点透视、俯视:把平原上的各种零件拆散,重新组合,使之更集中更概括……
有时把速写变成国画,有时想到什么就画什么。
鸽园、花村、三片云、处女地、万顷沙、大沙田、处女地、毛毛雨、榕荫河、芒果园、雨蒙蒙、塘边蕉子、水乡人家、莽莽雨林、夕阳西下、蕉园春露、竹林深深、金色的菜园、二月湖水清、青青芭蕉基、田野静悄悄、一片南国雨后青……我创作了一幅幅各式各样的山水作品。
1991年,我把20年来创作的水乡画,选出104幅,由花城出版社结集出版“苏华画集”
我的花鸟画
翻看自己的画册,总感不满意。艺术上是平平,不能使人激动。一件艺术作品,能做到一要感动人,二要震撼人。要做到震撼人,实在难!做不到震撼 人,也要能感动人。虽说能做到感动人也不易,但,这是我们必须去追求的。我虽然画了20年,画了20年自己喜欢的而且熟悉的东西,但不等于已找到自己的艺 术语言和表现对象的最佳手段。
是意境的问题还是笔墨的问题还是其他的什么问题?
我该怎么画下去?是继续这样画下去还是找另外的题材来探索?。
想到我已写书法多年,用书法的用笔,用书法的概念去经营花鸟画,又会怎样?大笔书写是否会更适合我?书写性的花鸟画是否会更有艺术效果?从大千世界,缩至大千一偶,我是不是更能驾驭?
换个思路,换个手法。作一下其他的尝试。
我开始花鸟画的创作。拿起大笔,一笔一笔,又一笔,画下去,画下去。大笔大点,大水大墨,浓破淡,淡冲浓。色破墨,墨破色,色破水。线条,粗粗 的,拙拙的,有时,又细细的,巧巧的,图个对比调剂,粗旷而不粗糙,润泽而不泛滥,色彩,有时用,有时不用,有时有色,有时没有色是纯墨色。墨有七彩,图 个纯粹,纯粹才显得有力。梅、兰、菊、竹、芭蕉、芒果、葫芦瓜、大冬瓜、麻雀乌鸦,当它书法,信笔直取,当它点线面构成。一遍不够厚,再来一遍。浑浑浓 浓,郁郁勃勃。借用用它来表达内心的热情、温情、友情、亲情、爱情、激情。借用它来表现一种景界:豪迈、大度、潇洒、浑厚、宁静、快乐。表现一种力量,表 现对生命的礼赞。这时,大线粗笔代替以前的细线小笔,单纯概括代替了以前的绵密委婉,随意挥洒代替以前的小心谨慎。用这样的思路,这样的手法,我画出来一 批写意花鸟画。
2004年,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出版了“苏华写意花鸟。”
我的书法
我6岁开始临摹字帖,属于自学。有专业的老师指导,是在美术学院一年级的时后。书法家麦华三一调进美院,就任我们班的书法老师。那时,他从社会 上一下调进大学当教授,情绪十分高亢,心情十分愉快。当时,校园里尊师重教气氛袮漫,对麦华三老师很尊重。记得那时,麦华三老师住在河南海珠桥脚,他来美 院上课,必坐14号车。林墉是班长,每次都在14号车站接他,然后陪他走到学院,再掺扶他走进教室(那时,他才40来岁),然后全体起立,叫老师好,这 时,麦老师会满脸笑容的摆着双手,连声说坐下坐下!
麦老师先拿一个小纸条,写上你的名字,送给你,叫你临摹。然后把他临摹的王羲之的玉版13行,叫你临摹。临摹的方法是,先单勾廓填,然后双勾廓 填,再后是对临、背临。没几天,教室里就挂满了麦华三的书法临摹品。有很像的,有不很像的。又过一段时间,就出来几个写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学生。
因为,这些学生已画了几年素描,有相当的造型能力,对着一个真人都可以画得很像,现在对一个平面的字形,能描像应是不难。我也是写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学生中的一个。
麦老师的书法课,在我心中,播下了一颗书法种子,这颗种子,以后要发芽长叶。他的楷书和行书,端正、规矩、滋润、秀美。我努力的临摹他的作品,想尽快把他的优点学到手。麦老师也称赞我。称赞我写得好,并送我他收藏的字帖,给我学习。
我喜欢书法,在若干年之后,我慢慢有了自己的模式和形成自己的风格。从我的个性和喜好出发,我选择了草书。我想写得奔放一点,潇洒一点,刚劲、浪漫一点、糊涂一点,古怪一点、特别一点。13亿人中有千千万万的书法大军,没有点面貌就会给淹没。
书法,是造型艺术中的一种,形的变化,会引起整个格局的变化。书法,又是个人心灵、个人情绪、个人性格气质的流露。有人说,字能看相。言下意是看你写的字能看到你的心。
草书可变的地方很多,给你表现的空间极大。通过线条的长短、粗细、疏密、快慢、浓淡变化,营造一种种意境、一种情趣、一种气氛、一种美感、一种格调。
我在前人的作品里抽取我喜欢的元素,把画山水画的造型心得,画花鸟画的构成体会,把人生的经验、读书的思考融汇在里面……当我天天去思考它的时 候,它就回报我一点灵感:我脑海里经常会湧动着各种各样的点、划、撇、捺;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疏疏密密。由它们构成一幅幅节奏不同,趣味各异的书法作 品。时间长了,还会出现一种本能,当看到一句或一段要书写的文字时,脑海里立即出现一个画面,那里有整幅书法的构图布局,有字形的大小穿插,有线条的粗细 疏密,甚至连哪里干哪里湿哪里枯笔哪里飞白都有。
这样,挥洒起来,似有成竹在胸,十分自如。
几十年来,山水、花鸟、书法,交错进行。
艺术世界,很美好!在艺术世界里遨游,很快乐!快乐的日子易过,不经不觉,70岁了!
201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