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恩 存
怀旧,也许是从20世纪走过来的人们的一种普遍的意绪,它显得幽怨、伤感与绵长;中国文化的精神与历史,往往在怀旧的氛围中得以呈现,并让我们从中领略到一种恍如隔世的朦胧与追忆,因而,它是诗意的、淳厚的和隽永的。
读胡永凯先生的人物画,给我们的感觉是——他以艺术的方式慢慢咀嚼着往昔时代的片断,在“以技入境”的过程中,“怀旧”成为他绘画的美学情调,因为,他通过特定题材的选择直抵文化的纵深,并在这一纵深中开启了一个崭新的维度,重构了一个心灵的内在空间。
在作品中,简洁、单纯的意象被整合得灵动飘逸,并承载着思绪绵绵、曲折婉约的情思;作品表明,只有纯净而细腻的心灵才可能传达这些意绪,相对于心灵的纯净和细腻,所有的技巧都显得过于拙苯与词不达意,而画家胡永凯的人物画,正是在简洁、单纯的形式、语言中构建了文化纵深的景观——对怀旧的想像与追忆的。
文化纵深中的“怀旧”,一旦进入了精神空间便具有了长久的效果,胡永凯正是从文化角度,在江南市井生活与明清宫闱中?襁⒉⑻崃冻隽钊硕?榈乃夭牡模?谒?恼?舷拢?齑噶段?馕段耷睢⒗?妹中碌摹盎尘伞笔降氖?庖庀螅?踔脸晌?恢治幕??竦氖鼗び胱芬洹?/p>
显然,胡永凯作为当代画家,是站在中西文化的交汇点上来审视自己的艺术抉择与艺术取向的,在此前提下,他的目光聚焦在清末民初的江南风情、市井生活与明清宫闱中的青年女性身上,对题材的确定及其艺术的重新阐释和读解,使画家笔下看似平淡的风情、人物等,都显得极其隽永和耐人寻味,作品意象与整体氛围在简洁、凝炼中漾溢着一种优雅与诗意;然而,我们看到的却是一种现场气氛,一种久远的生活图景与深闺忧怨的心灵与精神的情绪传达;画家要表明的是,文化纵深及其想像与追忆并非一面光滑的镜子,平面地映现外部世界;而是以象征、意象、符号、变形、夸张来表现文化纵深的深邃与难以言说;无疑,这是对彼时“人性”的重新发现,透过它们我们看到的则是文化深部的景观和人性深处的平静言说与细腻表达。
胡永凯式的“怀旧”,尽在江南风情、江南市井、江南民俗与江南习性、明清宫闱中得以显现,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民俗系列》,表现江南水乡田园诗意始,便透出他对精神家园的找寻与构建,在烟雨迷?鞯乃?纭⑽谂畲?⒗衔荨⒄?铩??纫庀笾形薏谎?缱乓恢志炝岛褪赝?痪攀?甏?摹渡罟胂盗小罚?谄嗲濉⑼裨加氚г沟那榈髦校??锍龆耘?杂篮阒?赖目?竞投匀诵杂篮阒?赖难懊儆敕⑾郑回ナ兰湍┯胄率兰统醮醋鞯摹读饔跋盗小贰ⅰ豆试跋盗小罚?怀龅谋闶恰盎尘伞敝魈獾奈谋竟菇ㄓ胍庠痰纳罨??谀?浊逵挠胛萝耙懒抵?校?钌钜??谋闶悄橇钊艘怀??镜奈幕??⒂氲?从叛诺钠犯窈头缟瘢煌斫?醋鞯摹睹髑骞?恰废盗校?芍缘乇砻骰?叶耘?怨刈⒌氖?槭咏牵?约岸匀诵悦赖氖泳醣泶铮?诶淠?⑵骄驳幕?嫫?⒅校??艘陨??肴诵缘母卸??/p>
在其中,作为文化内在结构的贯穿意象是黑白两色的运用,作为阴阳的暗喻,它注定了与传统文化、与人类的自然亲缘关系、也注定了一种必然的疏离——自然与人的冲突,引来的情感振荡,以及与此相关的想像和演绎,进而遥感着宇宙的“时序”,叠映了历史的进程。重要的是,从江南文化与江南风情、明清宫闱中提炼出的黑白两色,浓缩了千年文明历程与人文的内涵,黑白两色的象征性运用及平面化处理,把有关“怀旧”内蕴的叙述模式进行了颠覆,画家有意消解了历时性的时间因素,强化了空间因素,使总体构思和整体结构上的空间关系取代了时序性流程,即时间被空间化,空间被平面化了;意象之间的整合得以在三维空间之外和逻辑规律之外进行:小桥流水、石巷长廊、亭台楼阁、庭院曲径、丽人倩影等的平面空间处理与整合都体现为一种自由性、情绪化和感觉的特点,它不是真实的再现,而是诗意的想像与幻境,这一改变,使传统的黑白象征性及其意象演绎,在这里与现代艺术精神相遇,成为一种突破时间线性局限,而谋求在整体关联上把握诗情意绪的成功努力。
以黑白两色为主导的江南与宫闱文化象征和情绪的承载,以及画面中横线、水平线、斜线、块面等的空间整合方式,在“共时并置”中成为构筑“怀旧”旨意的精神深广内情的灵动承载;让我们由此生发出关于文化、历史、人生的运思和想像,因为,它们是基于画家以色彩、线条、几何形状等设定的心境与环境、可望与可即、显在与隐在、有限与无限、异常与惯常、具像与抽象、已知与未知的想像与追忆,它弥漫着人性美的惆怅和隽永,在这份淡淡的忧郁中,“怀旧”始终与之相伴。
“怀旧”的情结,在胡永凯的生命经验和生存感悟中苦苦盘绕纠缠了几十年,当他知道失落已经无法寻回,即“行不得”也抵达不了时,画家便只有在自己的艺术中去寄托与追忆、想像与向往了。由于,画家始终怅然于一种深层的悲哀情味,动容于那些哀怨伤感的女性或人性的往事,他便用自己的艺术去到达“怀旧”的幽处,展示出独步者的心灵图景。因为,对于当代画家而言,文化立场、文化自觉是一项很重要的指标,它涉及的是画家能否真正触及生命的核心问题;优秀的画家往往能从司空见惯的主题中发现被常人所忽略的形式意味,在熟悉中找到新奇与潜在的美,在寻常中探索意义的极限,以此营造出一个推陈出新的符号空间与景观,让意象符号之间在互动、交融、并置中焕发出魅力的光彩。这里,每件作品都因此自成一个世界,所以,它本身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视觉文本和形式语言创造。
由于个人的艺术趣味,加上作为学人的修养,胡永凯的“怀旧”式作品在形式上、语言上都表现得很纯正、内敛、精致与考究,有一种优雅的文化气息——即以灵性洞见世界,抒发生命情调,并转换为审美意识,在特定的形式创造中传达心灵的节奏、情感的律动,使之在整体的统一中,流动演进,实现同体共美。
因此,胡永凯独特的“怀旧”意绪,便在明清宫闱、江南水乡、市井街巷、庭院深处、村姑少妇与亭台楼阁间弥漫开来;无疑,这里的意象选择、色彩的确定、虚实的组织等都来源于画家对存在世界的感受与体验,也来自他对民族文化的深层认知与理解。我们看到,在借鉴与创造中,他坚持自己的灵性感觉与发现,同时,又勇于向传统借鉴和汲取,譬如,他借鉴并汲取了明清、民国时期的木板年画、插图的样式,以及民间戏曲、剪纸、皮影等的形式语言特点,在离形得似中更重神韵的表达,甚至以“颇得神气”为要旨,不惜“略于形色”,遵循“不俗之谓韵”、“潇洒之谓韵”、“生动之谓韵”、“简而穷理之谓韵”,最终导出“有余意之谓韵”的灵秀气息与韵致;达到“度物象而取其真”的本质境地表现,画面意趣流动,凝炼隽永,生机盎然,气质俱盛;这使得胡永凯的作品具有了浓郁的民族文化底蕴,而且接续了中国绘画的传统,在精神的连贯中显示出当代意义上的美感与魅力。
虽然,画家沉缅于“怀旧”的想像与追忆中,我们还是发现,他的视野与胸襟是开阔的,具有一种“用具体超越具体”的现代艺术家的想象力和整合能力;而林风眠、马蒂斯的象征性和表现主义手法,都被他化若无痕地给以融合,使自己的艺术更丰腴,也更充实,并据此形成鲜明的个人风格。
黑、白两色象征色彩为基本结构的画面营造,与其他色彩、意象符号的相互配置、作用,使作品不但有了可接受性,同时又具有涉入“追忆”意味与潜意识的深奥,又得以以意识去体验乃至诠释题旨;因为,这毕竟是当代文化语境中饱满、精致而又鲜活的艺术创造,它的技法和情感是同步发生的、彼此照亮的;它们是有机的独特整体,具有隐秘而自觉的情理线索和简洁而又具有韵致的细部环节,在多样的统一中形成动静的平衡和张力关系,并在整体语境中发挥综合性的审美功能,这是一种对绘画本体结构内部复杂性及限度的显幽烛隐。
用民族艺术的形式语言结构,吸纳西方艺术的些许元素入自己的艺术,完善自己、丰富自己、充实自己,使胡永凯的艺术在整体的、鲜明的,又是简洁的、富于韵致的文化氛围中,内在地包容了个人对历史与现实、生存体验、潜意识的认识、生命记忆,乃至自我追问,当这一切归纳整合之后,“怀旧”的主题意蕴便因此得以突显出来。同样重要的是,胡永凯的艺术感受能力,捕捉意象的天赋,冷静的形式创造能力,和个人化想像空间的诗意结构能力,都是极其出色的。
“怀旧”,不惟是关于往事追忆的文化象征,胡永凯是通过“怀旧”表达古老民族文化长河绵延不息的精神感觉。只要历史持续着,感觉就持续着,作品便因为这种“守望”与“价值”,而涌动流淌着文化的血脉,并在形式感的把握下,展开想像与本质性的表达,这便是胡永凯作品中特有的——在对女性意蕴和人性之美的关注和提炼中,容留并升华出艺术的超越精神和审美的高傲。
形式的平实、色彩的明朗、技法的精致、意味的隽永、境界的悠远……,让我们看到了胡永凯艺术的自我完善和成熟的表现力,在物质与精神、形而下与形而上、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游刃有余,这使胡永凯的“怀旧”情怀的作品给我们亦真亦幻的临界感;竟管如此,这些作品漾溢着从人情到人性的力量,但并不是浮浅的随意性的恣意游走,它们依然体现了成熟艺术的严谨与纯正。
应该说,胡永凯的艺术展示的是精致的“写意性”,他没有采取极端的方式,但也没有完全依循传统的方式,他采取的是在多样综合中的个性化创造方式,一切为我所用,我自有我法,以自抒心迹。这使他的作品既有宫闱深处的神秘、冷漠与幽怨,又有市井寻常生活的具体和鲜润感,同时又向想像和追忆洞开途经,在情绪平衡、意识综合、感知智力和心神和谐上,营造了诗意暇想的广度和不乏文化依据的可信感与亲切性。因而,“怀旧”的意绪在这里不是抽象无实的概念,它是含蓄、具体的文化、历史符号意象,物、景、人、情感、思绪、遥远与现实等紧密联系在一起,符号意象清新、简炼,流畅而又舒展,哲理化为诗意,他强调的是艺术的内在韵味,整体的体现了中国艺术特有的简约、朴素、纯净的遗风,以及含蓄、饱满的形式风格。
实质上,胡永凯的“怀旧”,寄寓了人生的审视、悲悯的态度、文化的遥想、历史的乡愁,这也是“怀旧”意绪的基本构件;所以,不论他选择什么题旨与意象——深宫、秘闱、静谧街巷、烟雨水乡、含情少女、丰腴村姑……,等等,都有一种时代的感性与寄托存在;胡永凯的“怀旧”,是朦胧的、飘逸的,甚至有些抽象,但在点线、色彩与意象、符号之间却时时存在,无处不见的是他的审美情趣与审美理想。
从《民俗系列》、《深闺系列》到《流影系列》、《故园系列》、《明清宫闱》中,文化“怀旧”意味的表现渐行渐远,步步升华;而且,我们在“轻逸”之间看到了某种“文化之重”,艺术需要这种厚重,这使胡永凯的艺术力避了时尚和轻浮,因为,现代审美偏重于这种厚重感,而且,悠久的民族文化并不乏此种厚重。
胡永凯的个人化艺术表现获得了很大的共鸣,也就是说他的“怀旧”不是个人的诉说,而是表达普遍的梦想。他的艺术因此充满着解读的张力和空间,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艺术回归本身之后,个人化表现所展示出的勃勃生机。
不言而喻,胡永凯笔下的“怀旧”图景,及其中的优雅女性与人性美,展示的是生命的神韵气度、玄淡微妙;而我们感受到的则是——生命是清静的,因而是美丽和优雅的,画家从清净的生命和清净的灵魂两个方面,塑造了中国女性的面貌与形象,并著意在清、远、淡等意味上传达自己的审美取向。
由空灵进入充实,由心远接近真意,中国艺术与艺术家的精神状态和作品神韵,无不由是而生。而且,真正的艺术及其生成,应“必有玄心”、“必有洞见”、“须有妙赏”、“必有深情”,胡永凯先生的作品在文化想像与追忆中,显示了自己对美的洞见和心灵的憧憬,这是难能可贵的圆融之路,也是生命与艺术同步的必然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