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葆玖:拒绝“大师”
娱乐是娱乐,艺术是艺术。艺术家要甘于寂寞,要有扎实的基本功,不能浑水摸鱼,不能昙花一现,靠个什么“奖”混日子是绝对不行的。
“原来是上海来的朋友,交关开心。”77岁的梅葆玖慢慢走向记者,身穿黑色西服,头发纹丝不乱,伸出的手绵软温柔,一口上海话更是道地老派,透着一份优雅。
台北,剧院后台,为期四天的“遇见百年梅派”演出圆满落幕,梅葆玖亲自带领两岸三地的学生魏海敏、胡文阁、尚伟、姜亦珊、张馨月等,为宝岛观众献上梅派艺术经典的极致享受。
梅 葆玖是一个传奇。年近八十,居然照样能上台唱戏,扮相不倒,身段不倒,嗓音不倒,甜美温润一如当年。从古到今,几乎很难再找出一位如此高龄仍能上台演出的 男旦。每每问起个中原因,梅葆玖总是腼腆地笑笑,缓缓一句:“多吃苹果,多睡觉,少生气。”其实,这天生的好嗓,加之幼年打下的基本功,才使他至今依然能 在舞台上游刃有余,令多少人羡煞。
如果不是父母希望他继承梅派艺术,或许梅葆玖的人生 会是另外的样子。从小喜欢研究机械的他,曾经长期钻研录音技术,还为父亲留下了很多珍贵的演出实况资料。在“文化大革命”不堪回首的岁月里,梅葆玖负责剧 团音响,一管就是好几年,其调音水平之高令人称赞。玩音响是梅葆玖一辈子的爱好,如今北京的家里还有一间专用音响房,设备豪华先进,绝对国际一流水准。
直 到今天,出门开一部进口豪华VOLVO依旧是梅葆玖的生活习惯;香港朋友的私家飞机,他一开就是半小时,还嫌不过瘾,表示很想试一试波音747。“这还不 算什么,‘文革’结束后我帮大兴农场去运大白菜,光着膀子开大卡车,一位老大妈看见了,特意跑来对我说:‘哟,这不是梅葆玖吗?昨儿在电视里还是个小媳 妇,今儿个怎么就成了个大老爷们儿了?!’您看,多有趣,哈哈……”除了开好车、吃牛排、听音乐,梅葆玖还喜欢养狗,他的爱犬“COCO”是纯种欧洲贵 族,吃的蛋糕必须是上海“红宝石”的,别的一概不碰。“够前卫吧?”说到此,梅葆玖自己先乐了起来。
一 聊起京剧,说起父亲梅兰芳所创造的梅派艺术,梅葆玖始终心怀敬畏。“按照我的性格,并不在乎唱戏不唱戏。如果我不上台,可能现在和我的两个哥哥一样,已经 是一名出色的教授或者工程师了。可我并没有走上这条路。父亲去世之后,梅剧团的担子自然而然落在我身上。这是使命,也是责任,每年两百多场大戏,靠我挑班 演出,一直从二十几岁唱到今天。”
戏以人传
《新民周刊》:梅老师您好,年近耄耋,又一次来到宝岛台湾,为大家献上如此精彩的演出,实属不易。
梅 葆玖:我已经来台湾演出、讲学过好几次了,看到台上台下那么多老朋友、老观众,真是很开心。记得我第一次来台北演出时,还是上世纪90年代初,当时有我, 还有叶少兰老师等等,我们这批当年名角儿的后代首次来到宝岛台湾,的确是吸引了一大批老观众来看戏的,甚至连张学良、陈立夫等国民党大佬也都悉数前来,少 帅看见我就说:“你父亲的戏,我年轻时几乎都看了,还收集了好多他的唱片呢。”后来他每天晚上演出必到,看得很开心。前些年,我在和国民党名誉主席连战先 生私人会晤时,还和他提起一件趣事:当年抗战胜利之后,我父亲重回舞台,盛况空前。有一天演出结束,剧院方面说蒋介石先生要来后台,母亲就要我和姐姐葆玥 都到父亲化妆间去。一会儿见蒋介石和宋美龄、宋庆龄三人来了,一番寒暄后,蒋介石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好的宣纸,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国族之华”,上款 梅兰芳先生,下款蒋中正。父母道了谢,宋庆龄摸摸我的头,问我几岁啦,唱戏了没有,说要我像爸爸那样爱国,好好学戏,我一一点头答应。往事历历在目,一晃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直到今天,美琪大戏院我父亲用过的那个化妆间还在。
《新民周刊》: 四天的戏我都看了,感觉戏码选得真不错,《红鬃烈马》本来是个繁杂的大戏,这次选了最精彩的四折。而《太真外传》则有点像旧瓶新酒,把原本连演四天的老戏 集中在一个晚上,还挺精致的,结尾更用了当年您创排的《大唐贵妃》时用过的《梨花颂》,令人难忘。《凤还巢》则是歇工戏,比较轻松、讨巧。您如何看待此次 非同寻常的演出?对于此次参与演出的梅派弟子们,又有着怎样的评价呢?
梅葆玖:我觉得 你演什么派,你就得拿我们行话来说叫“归派”。你要是唱梅派像张派,唱张派像程派,唱程派像荀派,那你就麻烦了。就好比您是吃炸酱面,给来点儿奶油,或者 来点辣椒酱,这就完了,没法吃了这个!哈哈。青年演员到台湾来, 观众不是不懂,台湾观众不是傻子,唱得好唱得不好他都有反应,而且老观众还相当多,我一看台下都是四十、五十、六十岁的,当然年轻人也不少。我觉得这儿的 观众一是懂戏,一是喜欢戏,再有是尊重流派。所以我说,是哪派你就要归哪派,这样才行。说起台湾的京剧,无论当年的“复兴”也好,以前大陆过来的老师也 好,那都不是没根的呀!直到现在还有几位健在呢,那天顾正秋师姐就给我写了个条,说她由于身体原因,没办法亲临现场,托人给我送了一根高丽人参,让我补补 气,哈哈,非常感谢。所以我说这次演出最大的启示,一个是要归派,一个是你贴出的戏要大家都喜欢。
《新 民周刊》:您近年来在全国政协开会时多次提交《关于重视京剧流派艺术传承保护工作》的提案,引起不少与会者的支持。有人觉得,您是梅兰芳的儿子,自然要维 护流派的权威性。也有人觉得,您的这一提案,是真正在为中国京剧的未来着急,流派的继承保护很有必要。对此,您本人有着怎样的看法呢?
梅 葆玖:还是我刚才就着你说的那个,这次观众的反应之所以会好,票也卖得不错,就是因为梅剧团的演员都是归派的,所以观众一看,知道这都是正科,于是就都来 了。说起要培养京剧下一代,我觉得不管大陆也好,台湾也好,唱京剧你不能离开流派这个根,离开根,一听什么都不像了,下次观众就不来了!在北京,你演新戏 要立得住,还是需要老戏的基础。要做到有本之木,有源之水。京剧都是这么传下来的。所以我说只要我父亲有的这些老唱片、老剧本、老相片,我都愿意提供给学 生们,让他们知道,梅派是怎么传下来的。然后继续由他们身上再往下传,这样传承有序,就不会失传。咱们中国戏曲就是讲究所谓的“戏以人传”,得是靠人来 传。演员靠卖票为生,你就得靠你身上的艺术把观众吸引过来。
所谓梅派
《新 民周刊》:您本身是以维护梅派的正宗、正腔、正韵为己任。恰如您自己当年担当起梅剧团时所说的那样,“父亲在台上是怎样的,我一定还是要维持他这样子去 演,一点都不敢乱动。”可同时您又是一个不断革新的艺术家,例如您前两年录制出版的交响乐伴奏版《贵妃醉酒》,还有将您父亲的《太真外传》改编成轰动一时 的《大唐贵妃》,也包括您顶着各方压力,全力支持陈凯歌拍电影《梅兰芳》等等……可见您也是并不反对创新的。那么您觉得继承传统和改革发展的关系是不是就 像梅兰芳先生所说的那样——“移步不换形”?
梅葆玖:其实说到这个问题,我父亲本人就是一个喜欢改革、创新的艺术家。他并没有一味强调味儿 要是那个老味,韵还是那老韵……那个时候跟现在,观众欣赏的眼光变了,咱不能说老先生不好,但是跟着时代的变化,咱们也一定得跟着时代走。我父亲身上的很 多戏都是老一辈传下来的,所以即使他改了之后,也还都是有根有源的,那样观众才爱看。我也是这样的想法,你看《大唐贵妃》这戏,原来《太真外传》里的主腔 主调我们都没敢动!包括《贵妃醉酒》,一个谱位都没动,加上交响乐为的是丰富一些,在戏剧气氛上增加一点韵味。但是我不能说加上以后它就不是京剧了,因为 还得靠胡琴、二胡、鼓,还得靠这几大件。那个指挥,也是听这个胡琴,他看那弓一下去的时候,他才开始指挥,而不是说胡琴、二胡听他的,那就错了。包括我录 的那张爱乐乐团伴奏的CD,好多人都说爱听。但是当初在找我录的时候,我就要求别离开梅派的韵味。如果是梅派加disco,那就麻烦了!一定要还是原汁原 味的,但是可以比原来更丰富一些,加上了和弦、配器,使得声腔更优美,更有气氛。
《新民周刊》:您父亲有很多表演是吸收了昆曲、话剧的成分。可现在的京剧似乎在唱功方面特别强调而忽略了表演,忽略了戏曲艺术整体性的美,您对此有怎样的看法?
梅 葆玖:我觉得做演员来说,如何把戏唱好,把人物演好,实际上还是属于一个文化问题。因为我父亲虽然小时候是在科班里学习,但是他大了以后跟画家张大千、徐 悲鸿、齐白石、吴湖帆等等,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写字、画画、诗词歌赋等等,他都进修。 所以他演出来的很多题材都是中国文化史上有记载的,或者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传奇等等,无论是他的昆曲还是京剧,他都能从文学角度出发,在舞台上再把它升华提 高。应该说我父亲的戏是文化层次比较高的。
另外,他也到世界各地走访,与当时的许多文 化名人都有所接触,眼光的广阔也是很重要的因素。京剧必须有一个大文化的包含,这样你演出人物来就有血有肉了。所以大家说梅派能代表中国戏曲,它难也就难 在这儿了!因此我也常常对学生说这个道理,让他们对此都要有清楚的认知。成功不成功,就看观众来不来看你的戏,这是最标准的。人家给你颁个奖,结果演出卖 票只卖了六个人,你怎么唱啊这戏?可是观众不来你也没辙啊!现在好多的戏曲都有这个问题,没人看你能怎么办呢?
《新民周刊》:是否因为现在的观众审美趣味变化了?
梅 葆玖:也不是。咱不提江青,不谈“文化大革命”的样板戏,可现在你再排排这几出样板戏?你排不出的!为什么排不出来?江青她不是不懂艺术,那个时候她点名 要谁,谁敢不来啊?她把人家精英都集中在一起,就为了排好一个戏。其实如果以后我们艺术回归到民间了,或许就会不一样起来。现在从两岸来看,对于文艺都还 有点政策问题,真正好的艺术一旦回归到了民间,我觉得就会很火热。
何谓“没派”
《新民周刊》:梅兰芳大师曾经说过:“我这个梅派,就是没派。”作为嫡系传人,您对于这句话有何感想?
梅 葆玖:梅兰芳艺术的美,是一种“规范式的美”,一种“范本美”,而不是一种艺术所具有的特征美。通俗地说,梅派的最大特点就是“没有特点”,讲究的是规 范,而不是突出某一方面,真正做到了“大象无形”,“真水无香”,是“中和之美”。所以说,所谓的“没有”,实际上是更难了,因为它都在内心了,它都化 了,你没功力这是不行的。演得像白开水那样,这谁看呢?连我父亲本人,其实也是从简到繁,从繁又到简。到排《太真外传》时,那是繁盛的极致了,到了后来像 《穆桂英挂帅》里所谓的“简”,跟前面的“简”又不一样了,它有厚度了。所以我觉得这个道理不是几句话能说完的,但是不管今后怎么发展,都得让学生们知道 历史,知道京剧的文化,知道老一辈是怎么唱的。还是我那句话——京剧,你听就是听流派,不能什么派都没有。以前江青是反对流派的,当时演《杜鹃山》,裘盛 戎参加了,但节目单上不署名,于是观众就把三天演出的票都买了,今儿有裘盛戎的,他就看,没裘盛戎的,他立马就走了。你这怎么解释呢?京剧艺术真的就是看 角儿,就是靠角儿传的!
《新民周刊》:您认为学流派是不是越像越好?
梅 葆玖:也不尽然。以前言慧珠言姐姐为了学我父亲,拿了本子坐在前排,一个身段一个表情,一字不漏全部记下来。其实我父亲并不主张这样。尤其是在舞台上,他 自己常常也是一步两步走得都不一样,这你怎么学呀?所以他对言姐姐说:“你这样学的不是梅派。”所以有位外国专家曾说:“京剧是有规则的自由动作。”所谓 规则,就是你的程式,一旦融化了以后,随便你怎么做,只要是戏里头的意思,符合人物的情绪,怎么做你都可以。完全不必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上台必须走到哪一 步,哪里必须转身……那就不是学艺术了,那是学梅兰芳了。
《新民周刊》:看来您是反对死学老师的。
梅 葆玖:其实很多师傅徒弟他们各自的生理特征也不是完全一样的,就像我和我父亲,哪怕再像,他的声音、声带的组织结构,他的形体,甚至于他的领悟能力,我也 不会完全和他一样。尽管我们的基因非常接近。所以说,世界上是没法复制一个同样的人出来的。所谓的流派也是如此,那些被封为创始人的艺术家们,其实没有一 个人标榜过自己是什么派,都是别人封得。所谓流派,就是经过无数人的效仿,得到了大家的承认。流派流派,不流无派。流派其实是一种艺术风格,各自都有自己 的艺术特色。就像《玉堂春》,梅尚程荀演出的剧本完全一样,也都是跪在那儿唱,但是在艺术处理上,包括唱腔的处理上,却是各有千秋的。
《新民周刊》:梅派曾经有几百出剧目,经过梅兰芳大师的加工整理,现在一般被称为“梅八出”或“梅十出”。这些年您和学生们基本上反复演出的也就是这些经典之作,您甚至还被戏称为“醉酒专业户”,对此您有何看法?
梅 葆玖:这些年我上了岁数,许多晚会演出只能演五六分钟时间,长了怕我顶不住。其实我一直和学生们交心,《贵妃醉酒》也好,别的梅派戏也罢,一定要会演全本 的,千万别学我只来这么一段。如果大家都是如此,我们的艺术,我们的京剧岂不要萎缩?就来五分钟,这是明星干的事,不是艺术家干的。称我为“醉酒专业 户”,其实我也有我的苦处,一是客观上别人邀请的往往是这出,而且最多给8分钟。二是自己年轻时演出过的全本,以现在的体力已经无法完成,不得已才这样。 这是我的心里话。我总觉得,娱乐是娱乐,艺术是艺术。电视培养的是明星,不是艺术家,艺术家要甘于寂寞,要有扎实的基本功,不能浑水摸鱼,也不能昙花一 现,靠个什么“奖”混日子是绝对不行的。
《新民周刊》:您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又是当今梅派艺术的掌门人。可是这些年来您一直拒绝社会上把您称为“大师”。这是为什么?
梅 葆玖:请不要称我为“大师”。我更不要做什么“大师”,我父亲才是名副其实的大师,中国真正的大师并不多。我不是,我是干活儿的,不要增加我的负担,想太 多了身体会不好的。和我们家好几代友谊的谭门传人谭元寿就曾经直接拒绝“表演艺术家”的称号,他说:“如果我是,那我父亲应该怎么称呼?”讲得很认真。这 些年我对身边的朋友们也是这样说的,千万不要吹捧我,自己人夸自己人,那样会很“雷人”的。